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诚意还不够。
慧明随即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串雕刻着细密梵文、油光发亮的乌木佛珠。
老和尚递向无忧,脸上笑意加深。
“此物乃老衲日常诵经所用,常年受佛法浸润,已具些许灵性。佩戴于手腕之时,有凝神静心、摒除杂念之效,于修行亦小有裨益。”
“今日与施主相见即是有缘,便赠与施主,结个善缘,化解此番小小误会,如何?”
无忧顺手接过,在掌心掂了掂。
佛珠入手微沉,木质紧密,确非凡品,上面附着了一丝极其微弱平和的安抚性灵力,倒不像假。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珠子的纹路上摩挲了一下,抬眼笑道:
“大师如此豁达,倒让我好奇了。不知贵寺……传承自哪一宗,哪一派?”
慧明脸上那精心维持的平静,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不是慌乱,而是一种骄傲。
“好教施主得知,敝寺不依他宗,自成一道。专精于阴阳和合之妙理,神观鉴视、空乐双运之无上法门。”
“世间男女情爱,苦乐纠缠,我寺视之为红尘炼心、直达欢喜至境的捷径。”
“施主若对此道有意,以施主的慧根,不妨共参妙法,同登极乐。”
话语间,已带上了明显的拉拢之意。
“原来如此!”
无忧做恍然大悟状,笑得愈发开怀,“是贵寺这独特的‘法门’,让我先前产生了误会!果然……别具一格,自成体系啊!”
“正是此理。” 慧明捻须微笑,神色放松了不少,甚至带上了一丝炫耀,
“故而朝中不少贵人,亦对我寺法门青睐有加,多有皈依或暗中护持者。寺中侍奉的‘明妃天女’,亦多是贵人们千挑万选、自愿献于我佛的绝色,皆是人间罕有的殊色,以助修行……”
他话语含蓄,但其中的意味,在场稍知内情者无不心领神会。
一直靠在桃树边,冷眼旁观的范丹青,听到这里,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火光,彻底熄灭了。
他垂下眼睫,掩住眸中深深的疲惫与嘲弄。
果然……又是一样。
曾几何时,他也曾见过热血未冷的游侠,仗剑而来,怒斥淫寺,最终却或是被这“欢喜至境”的歪理邪说蛊惑,或是被权势金银收买,要么成了寺中护法金刚,要么在外充当遮阳伞。
就连这座云岚城的城主府,不也与这寺庙往来密切么?
这潭水,深不见底,底下藏着的东西,恐怕远比引诱几个民女更加骇人。
自己那点可怜的挣扎,在真正的黑暗与庞然大物面前,连螳臂当车都算不上。
他默默地转过身,打算离开。
或许,之前那伪装成老汉的和尚让他画的那幅“勾魂画”,是该画了。
在这泥沼里,洁身自好本就是一种奢望。
然而,就在他脚步刚刚挪动的刹那——
身后传来了无忧带笑的声音,那笑声依旧清朗,却莫名让人脊背生寒:
“老和尚,你这人,说话不诚啊。”
慧明捻动念珠的手骤然停住:“施主此话……何意?”
“我本想着,能讲道理,就尽量不动手。” 无忧叹了口气,像是很遗憾,“可现在看,你这道理,歪到姥姥家去了。跟歪理讲道理,是我太天真。”
话音落下的瞬间,范丹青听到一连串如同装满谷物的麻袋倾倒般的沉闷“扑通”声,密集地响起。
范丹青猛地回头。
只见桃林边,那数十名手持棍棒、沉默肃立的黄衣僧侣,如同被同一根无形的线同时扯断了提拉,一声不吭,齐刷刷地瘫倒在地,没了声息。
而方才还侃侃而谈的慧明大师,此刻正被无忧单手扼着袈裟前襟,生生提离了地面!
老和尚脸上那悲悯、谦和、矜持的笑容早已粉碎,只剩下猝不及防的惊骇与无法呼吸的狰狞。
他徒劳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无忧看着他,脸上甚至还带着那副和善的笑容,另一只空着的手,握指成拳,轻描淡写地印在了慧明袈裟覆盖的腹部。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道肉眼可见的、扭曲了空气的波纹,自慧明后背透体而出,“噗”地一声,将他身后一株桃树震得花瓣如雨纷落。
“唔——!”
慧明双眼暴突,浑身剧颤,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额头青筋虬结,所有的表情都被极致的痛苦取代。
他像一只被抽空了内脏的虾米,蜷缩起来,若非衣领还被提着,早已跪倒在地。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笼罩了他。
无忧松开了手。
慧明像一摊烂泥般摔在地上,蜷缩着剧烈咳嗽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濒死的窒息感和脏腑移位的剧痛。
无忧蹲下身,拍了拍他汗湿的、惨白的脸,语气依旧轻松:
“你看,道理讲不通,我们就只能讲讲‘物理’了。”
“回去告诉你们寺里,还有这云岚城里,所有跟大欢喜寺有关的寺庙。”
他凑近了些,拍了拍老和尚的肩膀,笑容灿烂。
“洗干净脖子,等着。我会一家一家,挨个儿拜访。里面的和尚,有一个算一个,我都想‘超度’一下。”
“等着我。”
说完,他无视慧明眼中翻涌的怨毒、恐惧和难以置信,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他走到呆若木鸡的范丹青面前,又看了看依旧昏迷的两位女子,摇了摇头。
“走了,这地方,晦气。”
无形的力量卷起范丹青和两位女子,下一刻,桃林深处,已空无一人。
只有满地昏迷的和尚,和一个蜷缩在地、面目扭曲的老僧,以及一地被惊落的桃花。
而在慧明的肩膀上,一个小小的飞雷神印记,悄然隐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