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去往热河的路上,尘土微扬。
雍亲王胤禛的马车走在队伍中间,规制严谨。
马车的车身十分宽大,用的是结实的楠木,外头看着朴素,只刷了深褐色的漆,挂着代表亲王府的标识。内里却铺着厚实的羊绒毯子,角落固定着紫铜暖炉,即使是赶路途中也能保持适宜温度。
车窗挂着两层帘子,外层是厚重的靛蓝棉布挡风尘,里层是细密的青色纱帘,既透光又防窥探。车壁上有着好几个暗格,放着书册、茶具和应急之物。
座位很宽敞,铺着驼绒垫子,足够人半躺下休息。
这次随驾去热河,胤禛只带了嫡福晋那拉氏。福晋端庄持重,为着让胤禛路上能清净些,主动提出另乘一车,只让贴身伺候的人跟着。
此刻,胤禛独自靠在车内,手里捏着一封刚由驿站快马送来的京城密信。
信是高福写的,事无巨细,禀报了王府这几日发生的事。
窗外的景物快速向后掠过,他的脸色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
年氏。
娇艳,鲜活,会撒娇,懂情趣,这几年确实多宠了她一些,几乎算是独宠。尤其前阵子她诊出有孕后,更是要什么给什么,府里上下谁不把她当半个主子捧着?只怕连福晋都要让她三分。
没想到倒是惯得她越发不知分寸,恃宠生娇。
自己对青禾......胤禛闭了闭眼。
那丫头是有点不同。心思澄澈却又带着点古怪的机灵,沉静时像潭深水,冒失时又让人哭笑不得。难得的是那份坚韧和自知之明,不攀附,不谄媚,知道自己要什么,也能实实在在地去做。
对她,是存了几分欣赏,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兴趣。
像是发现了一株长在石缝里的顽强小草,忍不住想多看两眼,想看看她能长成什么样子。
但也仅此而已。
他从没动过要把她收进后宅的念头。
那丫头身上有种不属于这方天地的独,真拘在后院的一亩三分地里,只怕用不了多久,那点灵气就磨没了,也怪可惜的。
就这样一点不算明确的另眼相看,年氏就坐不住了?手伸得这样长,心也这样急?他前脚刚走,后脚就闹出这么大动静,安个谋害皇嗣的罪名,是想直接把人摁死?
看来,回去后得好好冷一冷她了。宠过头了就容易忘了自己的本分,忘了谁是王府真正的主人。
高福信里提到,青禾回去后只歇了一晚,次日便照常去了菜圃当差。
胤禛轻笑了一声,倒果然是个坚硬的品性。挨了打,受了惊,转头就回到泥土地里,该干什么干什么。这份心性倒是比许多男子都强。
他想护着她那份难得的不同,却又不能将她全然纳入羽翼,这样反而会折损了她。隔着一段距离的关注和回护,似乎成了他处理这份微妙兴趣的唯一方式。
“苏培盛。”胤禛忽然开口。
车辕上的苏培盛马上掀帘进来:“奴才在。”
“前些日子,你不是得了一罐南边进上来的祛疤生肌药膏么。”胤禛的声音平淡无波,“找出来,连同一应首饰衣料,挑好的,送到圆明园去,给她。”
苏培盛心头一跳,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恭敬应道:“嗻。奴才这就去办。”
他悄悄抬眼觑了下主子的神色。
人刚在王府受了年侧福晋的委屈,王爷远在热河就巴巴地赏东西过去,还是祛疤药膏和穿戴之物......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打年侧福晋的脸,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爷看好的人,轮不到你来动。爷的喜好,更轮不到你来揣测干预。
这位青禾姑娘,在王爷心里的分量怕是不轻。苏培盛暗自凛然,提醒自己日后对待那位得更上心才行。
他正要退出去安排,刚掀开车帘一角,胤禛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等等。”
苏培盛赶紧把头缩回来。
胤禛想起之前几次接触,她对银钱似乎总有种超出寻常的在意和谨慎。或许......
“再备些银子,一并送去。”胤禛补充道,语气依旧平淡,“她刚安家,用钱的地方多。”
“嗻!奴才明白。”苏培盛这次应得更快,心里却更诧异了。王爷这心思可真是......又细又硬。赏东西是表态,赏银子就是实实在在的体贴了。看来这趟差事半点马虎不得。
三日后,圆明园,杏花春馆菜圃。
青禾正戴着斗笠蹲在田垄边给几株刚移栽不久的茄子苗培土。采薇跟在她旁边,有样学样地一起做着。
日头有些晒,主仆二人都出了好些汗。
忽然,园子里的管事太监领着两个小太监,一路寻了过来。小太监手里捧着朱漆托盘,上面盖着红色的绸布。
“青禾姑娘,”管事太监脸上堆着前所未有的客气笑容,“王爷赐下赏赐,请您接赏。”
青禾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小铲子,心里直犯嘀咕。胤禛?他不是去热河了吗,怎么还有空专门赏她?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她依着规矩跪下。
管事太监清清嗓子,开始唱念:“雍亲王谕,赏青禾:赤金点翠梅花簪一对,珍珠耳坠一双,湖色暗花缎两匹,藕荷色素缎两匹,青玉镯一对,南珠手串一串,祛疤生肌玉容膏一罐,纹银二百两——”
每念一样,旁边的小太监就掀开绸布一角,露出里面东西的品相。
金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珍珠圆润,缎子光滑细腻,玉镯通透,银锭实在。那罐药膏则是用上好的甜白瓷瓶装着,看着就价值不菲。
青禾听着这一长串,心里先是懵,随即渐渐明白过来。
哦,这是......工伤补偿外加精神损失费和封口费。行吧。老板知道自己老婆作妖,给点补偿也是应该的。
青禾心里没什么受宠若惊的感觉,反倒有点想笑。她规规矩矩地磕头谢恩:“青禾谢王爷恩典。”然后起身,对管事太监和两个小太监客气地道了辛苦,让采薇接了托盘。
园子里干活的其他仆役全都看呆了。
王爷远在热河,竟然还特意派人回来赏了青禾姑娘这么多好东西?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还有专门祛疤的药膏和银子!
前几天不是还在传年侧福晋容不下这位,差点把人弄死,这位估计在园子里也待不长了吗?怎么转眼间王爷的赏赐就来了?这哪是失宠要滚蛋的样子,这分明是更得王爷看重了啊!
那些之前私下议论过青禾的人,此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头都快低到胸口去了,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能钻进去。
孙嫲嫲远远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点了点头。王爷这手,稳准狠。这下园子里再没人敢对青禾姑娘有半分不敬了。
青禾倒是很淡定。
她谢完恩,就让采薇把东西先拿回她歇脚的小厢房收好,又拿出荷包里的碎银子给来送赏的管事太监和小太监,还不忘抓了一把铜钱给旁边看热闹的几个小丫头。
“大热天的,各位辛苦了,买碗茶喝。”
她笑容温和,举动自然,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得小气。
一切处理完,她重新戴上斗笠,对采薇说:“继续吧,还有两垄就弄完了。”说罢,她蹲回田垄边继续侍弄那些茄子苗。日头依旧晒人,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别人赏不赏的,都无所谓,做好自己的本分,过好自己的日子。
一直忙到下差的时辰,她才不紧不慢地收拾好农具,又仔仔细细地洗干净手,才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回家。
雍亲王府,年侧福晋的院落。
午后,园子里青禾受赏的消息就递到了年氏耳边。
“哐当”一声,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
年氏坐在榻上,胸口剧烈起伏,一张精心妆点过的俏脸涨得通红,又慢慢转成青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王爷......王爷竟然!在她刚刚教训过那个贱婢之后,立刻特意赏了那么多东西过去!首饰、衣料、祛疤膏、还有银子!
这哪里是赏赐?这分明是当着全府人的面,狠狠扇她的耳光!告诉所有人他就是要护着那个贱婢,她年氏再得宠也动不得!
她的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可她不敢再发作,甚至连摔东西都不敢摔第二件。大嬷嬷那双冷厉的眼睛仿佛还在盯着她,她只能硬生生把这口恶气咽下去,咽得喉头腥甜,五脏六腑都像被火烧着。
同样得到消息的李侧福晋院子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李氏正歪在榻上看账本,听贴身丫鬟绘声绘色说完,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
“哦?王爷赏了?”她合上账本,心情颇好地对丫鬟道,“去,告诉小厨房晚上加两个菜,要糖醋排骨和清蒸鳜鱼。再温一小壶梨花白。”
甭管那青禾是什么来路,只要能给年氏添堵,能让她不痛快,李氏就觉得痛快。平日里受年氏的骄横气可受得够多了,这下可算有人能让她吃瘪了。
另一边,大嬷嬷在自己的住处听完回禀,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的后背慢慢松弛下来。
好险。
幸亏那日自己处置得还算公允,没真顺着年氏的意思把事儿做绝,要是那姑娘真在王府里出了什么事,看王爷今日这架势......自己这张老脸怕是也保不住。
王爷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那姑娘,他罩着的。
王府前院,高福的厢房门窗紧闭。高福独自坐在阴影里,手里把玩着一个三角香包,是靛蓝色粗布缝成的,很不起眼。香包瘪瘪的,里面的东西已经被他倒在了一个白瓷碟里。
是一些带着刺鼻辛烈气味的深褐色粉末。若是林老先生在此,定能认出这是番红花的花蕊研磨而成,性烈,活血力量强,孕妇忌用。
这香包是那日混乱中他趁人不备悄悄溜到柴房,从青禾袖袋暗格里摸出来的。年侧福晋身边的桂枝,倒是好算计。先藏好罪证,再发难拿人,然后搜身找出,人赃并获,铁案如山。
只可惜,算计虽好,却漏了他高福这个变数。王爷离京前的交代,他可不是白听的。
高福看着碟子里的番红花粉末,眼神阴沉。
年侧福晋......手可真黑啊。
他小心将碟子里的粉末处理干净,不留一丝痕迹。那个香包被他扔进了炭盆,瞬间化为灰烬。
做完这一切,他才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重新挂起恰到好处的恭敬表情,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正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