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左右,门外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迟疑。
周瑾瑜从沙发上站起身,看向门口。门被推开一条缝,顾婉茹的脸露了出来,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清澈而坚定。她看到周瑾瑜完好地站在那里,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迅速闪身进来,反手轻轻关上门,又仔细地上了锁。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地对视了几秒钟。没有拥抱,没有哭泣,甚至没有立刻说话。但空气中流动着一种劫后余生、无需言语的默契和深沉情感。
顾婉茹的目光扫过周瑾瑜额头和手上贴着的纱布,眉头微蹙,但什么也没问。她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警惕地看了看楼下。那两个便衣还在,像钉子一样守着。
“楼下有眼睛。”她放下窗帘,声音压得很低。
“知道。清水派来的。”周瑾瑜也低声回答,“你那边顺利吗?”
“顺利。‘警察’护送我回来的,盘问了几句,我按准备好的说了。”顾婉茹走到他面前,仔细看了看他的伤口,“真的只是皮外伤?”
“嗯,大部分是伪装。”周瑾瑜握住她的手,冰凉。“你没事就好。”
顾婉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用力回握。“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迅速控制住了,“东西,老康的人安全取走了。”
周瑾瑜点点头。这意味着“影子协议”的证据已经通过最高渠道送出去了。他们最直接、最迫切的任务,已经完成。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中间隔着一个茶几。公寓里很安静,能听到楼下偶尔传来的汽车声和远处模糊的市井嘈杂。但这种安静之下,却涌动着太多需要梳理和面对的东西。
“瑾瑜,”顾婉茹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目光直视着他,“老康……还有那位钟先生,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关于测试,关于代价,关于……新的使命。”
周瑾瑜迎着她的目光:“你怎么想?”
顾婉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我很愤怒。”她坦率地说,声音依旧很轻,但带着压抑的火星,“为那些牺牲的同志,也为我们自己。那种被抛弃、被背叛的感觉,太痛苦了。我理解清除内奸的必要,但我无法接受用这种方式。这就像……就像为了抓住一个贼,把家里所有孩子都锁起来饿上三天,看谁先撑不住去偷东西吃。”
她的比喻很直白,甚至有些尖锐,但准确地表达了那种感受。
周瑾瑜心中一动。顾婉茹的想法,和他几乎一样。
“钟先生和老康,有没有告诉你具体的……代价?”周瑾瑜问。
顾婉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点了点头:“说了。七位同志暴露,四位确认牺牲,三位失踪,两位崩溃自首……还有更多在独自行动中牺牲的。”她深吸一口气,“每一个数字,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都是我们革命力量的损失。用这样的代价,去换三个内鬼……值吗?我真的怀疑。”
她的质疑,比周瑾瑜对老康说的更加直接。
“钟先生说,这是‘猛药’,是无奈之举。”周瑾瑜缓缓道,“在内部可能被高度渗透、‘影子协议’这种级别威胁迫在眉睫的情况下,常规手段可能确实失效。从结果看,挖出了内鬼,我们拿到了证据,任务完成了。从纯粹的、冷酷的战略得失角度看,或许……是值得的。”
“战略得失?”顾婉茹的眉头皱得更紧,“瑾瑜,我们斗争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建立一个更公平、更有人性、更尊重生命的新世界吗?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自己就先变得冷酷,变得可以为了‘战略’随意牺牲同志的生命和尊严,那我们和敌人有什么区别?我们追求的胜利,还有什么意义?”
她的质问,像锤子一样敲在周瑾瑜的心上。这正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矛盾和困惑。
“你说得对。”周瑾瑜承认,“这也是我无法完全认同这种方式的原因。忠诚和信念,不应该建立在恐惧和猜疑的沙滩上。这次测试,或许短期内清除了隐患,但它伤害了组织最宝贵的东西——同志间的信任和凝聚力。这种伤害,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愈合,甚至可能留下永久的疤痕。”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但是婉茹,我们也要看到现实的残酷。隐蔽战线的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敌人无所不用其极,渗透、收买、暗杀、酷刑……如果我们内部不纯洁,一个叛徒造成的破坏,可能远超几个甚至几十个忠诚同志的牺牲。钟先生他们面临的压力和抉择,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加艰难。这不是简单的对错问题,而是……在极端恶劣环境下,如何艰难求存、如何最大限度减少损失的问题。”
顾婉茹听着,脸上的愤怒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思索取代。她不是不懂斗争的残酷,只是作为女性,作为亲身经历了那种“被背叛”痛苦的人,她对这种牺牲“自己人”的方式,有着本能的反感和抵触。
“我明白你的意思。”顾婉茹的声音柔和了一些,“我不是说不能清除内奸,也不是说不能采取特殊手段。我只是觉得,应该有更好的方法,应该更加珍视每一个同志的忠诚和生命。这次测试,感觉像是……把所有人都先当成了潜在的叛徒,这本身就不对。”
“我同意。”周瑾瑜肯定地说,“所以,我对钟先生的回答是:我理解组织的谨慎,但无法认同这种方式。我的忠诚,不应以牺牲同志间的信任为代价来检验。”
顾婉茹眼睛微微一亮,看向周瑾瑜:“你直接这么说了?”
“嗯。”周瑾瑜点头,“在老康转达了测试的惨重代价后,我更加坚定了这个看法。钟先生似乎……并不意外,反而有些赞赏。”
“赞赏?”
“他说,我能说出这番话,恰恰证明我是真正通过了试炼的人,没有盲从,保持了独立的思考和原则。”周瑾瑜回忆着钟先生当时的表情和语气。
顾婉茹若有所思:“看来,高层内部,对这种做法也不是没有分歧和反思。”
“希望如此。”周瑾瑜道,“但无论如何,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牺牲的同志无法复活,我们经历的痛苦也无法抹去。我们现在能做的,是向前看,是思考如何避免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至少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顾婉茹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周瑾瑜脸上,“所以,你接受了新的使命?‘星火’?‘墙’?”
“我们。”周瑾瑜纠正道,“‘星火’与‘微光’。我们共同接受。”
顾婉茹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微光’……我喜欢这个代号。即使再微弱的光,也能照亮一点黑暗,也能和‘星火’汇聚。”她顿了顿,神情变得无比郑重,“瑾瑜,我明白这个新使命意味着什么。长期的潜伏,极度的静默,可能永无正名的牺牲,还有……培养‘种子’,等待无人知晓的未来。这比直接战斗更加艰难,更需要耐心和信仰。”
“你害怕吗?”周瑾瑜问。
“怕。”顾婉茹坦诚地说,“我怕漫长的等待消磨了意志,我怕永久的沉默让我忘记自己是谁,我怕……最终等不到胜利的那一天,或者胜利了,却没有人记得我们。但是,”她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更怕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敌人肆虐,看着同胞受苦。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再难,也要走下去。而且,这次不是我们两个人孤独地走,我们有彼此,我们有‘星火’和‘微光’的使命,我们背后,还有钟先生代表的、知道我们存在的最高层。这比之前几个月那种完全的孤立无援,好太多了。”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驱散了周瑾瑜心中残留的最后一丝阴霾和寒意。是的,他们不再是被抛弃的孤狼。他们是肩负特殊使命的“墙”,是深埋地下的“星火”与“微光”。他们彼此拥有,他们被最高层所知、所托。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信任和力量。
“你说得对。”周瑾瑜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我们一起走下去。成为那道‘墙’,守护我们该守护的,等待我们该等待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清晰的、有节奏的敲门声,三下,停顿,又两下。这是老康和他们约定的、表示“安全,有信息传递”的暗号。
两人迅速分开,顾婉茹起身去开门,周瑾瑜则保持坐在沙发上的姿势,随手拿起一份旧报纸。
门开了,外面站着的却不是老康,而是一个穿着邮差制服、帽檐压得很低的年轻人。他递进来一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顾婉茹女士?您的挂号信。”
顾婉茹签收,关上门。信封上没有任何特殊标记,收件人确实是顾婉茹,寄件人地址是哈尔滨本地一个普通的商号。
两人回到里间。周瑾瑜用裁纸刀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对折的、哈尔滨本地的《大北新报》,日期是今天的。报纸很普通,但周瑾瑜和顾婉茹都知道,关键在报纸上的特定标记和可能存在的密写。
他们按照老康之前交代的新密码初步规则,在报纸第三版一则关于“满洲国协和会举办冬季慈善游艺会”的报道旁边,发现了一个用极细铅笔做的、几乎看不见的勾画标记。对应密码,这是一个简单的指令:“阅后即焚,静默,待下一步指示。康。”
没有更多信息。这意味着,在钟先生离开、组织整顿期间,他们将进入彻底的静默状态,等待新的、安全的联络方式建立。
周瑾瑜将报纸连同信封一起,在卫生间的水盆里仔细烧成灰烬,然后用水冲走。
做完这一切,两人重新坐回客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公寓里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中,彼此的面容都有些模糊。
“开始了。”顾婉茹轻声说。
“嗯。”周瑾瑜应道。漫长的、无声的坚守,从这一刻,真正拉开了序幕。
楼下,那两个便衣的身影在路灯下拖得老长。清水一郎的怀疑和监视,像一张无形的网,已经罩了下来。而他们,将在这张网下,开始学习如何成为一道真正的、沉默的、坚固的“墙”。
周瑾瑜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那个关于忠诚测试的答案,越发清晰和坚定。他会继续忠诚于自己的事业和信仰,但他将以自己的方式,守护他认为更珍贵的东西——同志间的信任,以及内心深处那份不灭的人性之光。
(第一百六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