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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霆和周沧退下后,石屋内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外面就传来了新的、更加清晰的喧嚣——不是炮火,不是厮杀,而是饥饿、伤病、绝望与混乱交织成的、更加刺耳的噪音。

女人的哭嚎陡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凄厉:“我的儿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娘啊!就一口……就一口汤啊……” 哭声很快被更嘈杂的、争夺什么东西的推搡、怒骂和压抑的呜咽淹没。

“滚开!这是分给我们伤兵营的!你们这些没断胳膊没断腿的,也好意思抢?!”

“放屁!老子昨天也去修墙了!凭什么就你们有汤喝?饿死也是死,被打死也是死,老子跟你们拼了!”

“都住手!住手!赵将军有令……” 是赵霆手下某个校尉声嘶力竭的吼声,随即被更多混乱的声浪盖过。

紧接着,是重物倒地、肉体碰撞、以及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声!混乱在蔓延,饥饿引发的疯狂,正在迅速吞噬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秩序。

沈清辞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听着外面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混乱声响,脸色没有变化,只是那本就苍白的唇,抿得更紧了。她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刻。当生存的底线被触及,当希望渺茫到几乎不存在时,人性中最原始、最狰狞的一面,便会挣脱一切束缚,破笼而出。

“丁嬷嬷,”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丝毫波澜,“去,告诉外面的人,就说,我醒了。让他们推举几个还能说话的,进来。我有话说。”

丁嬷嬷吓得浑身一哆嗦:“夫人!外面……外面那些人已经疯了!您不能见他们!赵将军他……”

“去。” 沈清辞打断她,目光转向丁嬷嬷,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封般的威严,“我就在这儿,等着。告诉他们,想活命的,就进来。想现在就死的,就在外面继续闹。”

丁嬷嬷看着沈清辞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一咬牙,转身推开门,用颤抖却尽量放大的声音,对着外面混乱的人群喊道:“夫、夫人醒了!夫人有令,让你们推举几个能说话的,进去回话!夫人说了,想活命的,就进来!想死的,就在外面继续闹!”

喧闹声,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骤然一滞。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扇虚掩的石屋门。门内,是那位刚刚经历昏迷、据说在昨夜天地之威中“引动神迹”的世子妃,是“新杭”此刻名义上和精神上最后的支柱。门外的混乱,瞬间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混合了敬畏、猜疑、怨恨、以及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情绪所取代。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骚动起来。推搡,低语,争执。最终,几个身影被推了出来。一个是断了一只手臂、用布条吊着、脸色蜡黄的老兵,眼神浑浊却带着一股狠劲。一个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怀里还抱着个奄奄一息孩子的年轻妇人,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与母性的疯狂。还有一个是看起来相对“体面”些、穿着破烂文士袍、戴着只剩半边镜片眼镜的中年人,是营地的书记官,脸色灰败,眼神躲闪。

三人互相看了看,又看了看身后黑压压、沉默却充满压迫感的人群,最终,那断臂老兵一咬牙,率先推开了石屋的门。年轻妇人和书记官紧随其后。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隔绝了大部分视线,但无数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扇门。

石屋内,光线昏暗。沈清辞靠在榻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平静地注视着走进来的三人。

三人看到沈清辞的模样,都是一愣。他们想象中的世子妃,或许是威严的,或许是愤怒的,或许是憔悴的,但绝不该是眼前这副样子——虚弱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却又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这种极致的虚弱与极致的平静形成的反差,反而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断臂老兵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时语塞。那年轻妇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孩子,放声大哭:“夫人!夫人您救救我的孩子吧!他快饿死了!就一口汤……一口汤就行啊!”

书记官也躬身行礼,声音干涩:“夫人……粮……粮真的没了。外面……快压不住了。”

沈清辞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看了许久,久到那年轻妇人的哭声都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抽泣,久到断臂老兵和书记官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额角渗出冷汗。

然后,她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粮,是没了。药,也没了。海里的鱼,山里的兽,也都躲着我们。荷兰人的炮,地下的火,海里的怪,也都还在。”

每一句,都是血淋淋的现实,毫不留情地砸在三人脸上。年轻妇人的抽泣停了,眼中只剩下更深的绝望。断臂老兵的脸色更加难看。书记官低下头,不敢看她。

“但,” 沈清辞话锋一转,目光如电,扫过三人,“我们,还活着。”

三人一怔,抬头看向她。

“我,还活着。” 沈清辞指了指自己,又指向旁边的木榻,“世子爷,还活着。”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藤篮中沉睡的婴儿身上,“我的孩儿,也还活着。外面,还有你们,还有赵将军,周镖头,还有那些刚刚还在为了抢一口汤拼命的弟兄、乡亲,都还活着。”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直击人心的力量。

“活着,就还有一口气。有这口气,就能想,就能做,就能……争!”

“争什么?” 断臂老兵忍不住问道,声音干涩。

“争命。” 沈清辞的回答简单而残酷,“从老天爷手里,从这大海、这大地、从那些想我们死的红毛鬼、蛮子、怪物手里,把我们自己的命,把我们父母妻儿的命,争回来!”

“怎么争?” 年轻妇人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近乎疯狂的光芒,“拿什么争?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不,我们有。” 沈清辞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我们有还没流干的血。我们有还没被吓破的胆子。我们还有,彼此。”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粮食没了,但我们找到了新的东西。海里有能吃的蓝根,山边有能提神的辣菜。虽然少,虽然怪,但能吃,能吊命。周镖头正带着人去挖,赵将军也派人去采。这就是我们眼下,从老天爷牙缝里抠出来的,活命的粮食!”

“可那点东西,够谁吃?” 书记官忍不住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怨怼。

“是不够。” 沈清辞承认得很干脆,“所以,要分,要省。重伤的,要多吃一口,因为他们要保命,好了才能拿起刀枪,护着大家。干重活的,出海挖菜的,要多吃一口,因为他们要力气,去给大家找下一口吃的。老人,孩子,能动的,也要有一口,因为他们是希望,是种子。至于其他人,包括我,包括赵将军,包括外面那些还能站着喘气的,能省则省,饿不死就行。”

她看向那年轻妇人:“你的孩子,可以分到重伤孩童的例,每日多一口汤。但你要去帮忙,照顾更小的孩子,或者去海边捡能烧的东西,去帮忙熬汤。用你的力气,换你孩子的口粮。能做到吗?”

年轻妇人愣住,随即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彩,重重点头:“能!我能!只要我的孩儿有口吃的,让我做什么都行!”

沈清辞又看向断臂老兵:“你是老兵,见过血,受过伤。外面的混乱,你看得最清。现在,我给你个差事。去帮着赵将军,维持秩序。谁再敢哄抢,不管是谁,先打趴下再说。但记住,不许杀人,除非对方要你的命。用你的狠劲,稳住局面,给大家挣一个能安静分一口汤的机会。能做到吗?”

断臂老兵胸膛起伏,独眼中凶光闪烁,随即化为一种沉沉的决然,他单膝跪地(尽管动作因断臂而别扭):“夫人!老卒刘三,这条命早就该丢在战场上了!承蒙夫人和世子爷不弃,活到今天。今日,老卒这条残命,就卖给夫人了!谁再敢乱,先问过老卒的刀!”

“好。” 沈清辞点头,最后看向书记官,“你识文断字,通晓庶务。粮草本册,还在你手里。从今日起,每日进出消耗,由你与赵将军共同核对,登记造册,公开张贴。每一粒蓝根,每一片菜叶,去了哪里,进了谁的肚子,都要有账。让大家看得明明白白,知道我们还有多少东西,还能撑多久。同时,也让大家知道,谁多拿了,谁克扣了。这活儿,琐碎,得罪人,但关乎所有人的命。你敢不敢,能不能,做到公平、清楚?”

书记官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咬牙道:“夫人信得过,属下……定当竭尽全力,账目清楚,绝无偏私!”

“记住你们的话。” 沈清辞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声音陡然转冷,“我沈清辞,今日把话放在这里。‘新杭’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们都清楚。我不想听什么忠心,什么大义。我只看一件事——谁在想法子让大家活下去,谁在捣乱让大家死得更快。前者,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死他。后者,无论他是兵是民,是老是少,是我的亲信还是外来的,我第一个不饶他!”

冰冷的杀气,混合着她话语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断,让三人心中凛然。他们知道,这位看似虚弱不堪的世子妃,绝不是在说笑。

“现在,出去。” 沈清辞挥了挥手,疲惫再次爬上她的眉宇,“告诉外面的人,想活命的,就按我说的做。各司其职,共度时艰。不想活的,或者还想闹事的,尽管来。我就在这屋里等着。”

三人互相看了看,重重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门再次关上。石屋内,重归寂静。沈清辞闭上眼睛,靠在墙上,只觉得刚才那番话,又抽空了她好不容易积攒起的一点点力气。额头上冷汗涔涔,眼前阵阵发黑。

但她知道,这番话,必须说。这三人,必须用。在绝对的秩序崩溃时,必须用最直接、最残酷的利益捆绑和生存威胁,重新建立起一套最粗糙、却最有效的规则。将求生的欲望,从自相残杀,引导向分工合作,哪怕只是暂时的、脆弱的。

门外,先是一阵压抑的寂静,随即响起了刘三那嘶哑却凶悍的吼声,书记官刻意放大的、宣读“新规”和现存“物资”数量的声音,以及人群压抑的、复杂的骚动与议论声。混乱的喧嚣,似乎逐渐被一种更加有序的、充满紧张感的低声讨论和脚步声所取代。

沈清辞知道,这只是开始。饥饿和恐惧并未消除,矛盾只是被暂时压制。那点可怜的蓝根和辣菜,支撑不了几天。周沧的东南探路,结果难料。地火的威胁,荷兰的窥伺,深海的异动,都如同悬顶之剑。

但至少,眼前这场因饥饿引发的、即将爆发的内乱,被暂时按下了。为寻找生路,争取到了一点点,宝贵的时间。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依旧昏迷的萧景珩。他依旧安静地躺着,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掌心传来他微弱却坚定的脉搏跳动,如同黑暗中的鼓点,给予她一丝微弱的力量。

“景珩,你看到了吗?我们的‘新杭’,还没散。我……我也还在。”

她又看向藤篮中的孩儿。婴儿依旧沉睡,眉心那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随着他的呼吸,极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母亲的心声。

薪火虽微,却已从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石屋,从她这具残破的身躯,从这新生的、纯净的生命中,重新点燃,并试图,传递出去。

前路依旧漆黑,危机四伏。但这一次,她不再是独自一人,面对这无尽的黑暗。

窗外,天色似乎又明亮了一分。新的一天,在饥饿、伤痛、绝望,以及那一点点刚刚燃起的、名为“秩序”与“责任”的微弱火光中,艰难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