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在石屋内缓慢沉淀,灰尘在光柱中舞动的轨迹都透着疲惫。沈清辞靠在丁嬷嬷垫高的被褥上,每一下呼吸都牵扯着肋下和小腹深处闷钝的疼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裂痕在她体内蔓延。精神的领域更是如同被烈焰焚烧过又浇上冰水的荒原,只剩下阵阵尖锐的空乏与刺痛。但她强迫自己睁着眼睛,目光扫过军医欲言又止的脸,扫过赵霆眼中深藏的忧虑,最后落回萧景珩苍白却似乎安宁了些许的睡颜,和怀中孩儿那纯净的眉心。
活着。都还活着。这念头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她冰冷的胸腔里摇曳,提供着仅存的热力。
“军医,”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世子爷的伤,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我们能做的,是什么?”
老军医捋了捋胡须,沉吟道:“夫人,世子爷外伤需清创换药,内腑需静养,失血需补益,这些皆需药物与时间。然最棘手者已缓,便是天大的幸事。眼下能做的,一是保持伤口洁净,每日以盐水(若还有)或煮沸晾凉之净水清洗,换以洁净布条。二是设法补充血气,哪怕是最简单的肉汤、米粥,也好过清水。三是绝不可移动,需静卧。至于药物……”他苦笑摇头,“营中所剩,聊胜于无。新寻得的那几样草药,对表伤、瘀肿、拔毒或有奇效,但对世子爷这般内腑重创、元气大亏之症,恐力有未逮。”
沈清辞默默点头。也就是说,萧景珩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污染”侵蚀,但身体依旧是一具需要大量资源修补的、濒临破碎的容器。而营地,最缺的就是资源。
“赵将军,”她转向赵霆,目光重新凝聚起那种惯常的、冰封般的冷静,“粮仓剩余,具体还有多少?够几日之用?打渔、采集,今日可有收获?”
赵霆从怀中取出一片粗糙的、炭笔写就的木片,上面是歪歪扭扭的数字:“夫人,昨夜清点,未被海水泡的米粮,仅剩三十七袋,多为杂粮粗米。被海水浸过的,有五十余袋,正在晾晒,但味道已变,恐难以久存。按眼下最严苛配给,全营每人每日仅得稀粥一碗,也只够……五日。若算上海浸粮,或可多撑两三日,但恐引发腹疾。”
他顿了顿,继续道:“打渔的小船今早出去了三艘,只回来两艘,收获寥寥,多是些小鱼小虾。周镖头说,近海鱼群似乎受了惊吓,躲到深水或别处去了。采集的妇人孩子,在海岸新滩涂上捡到些被浪打上来的贝类、海菜,还有些……怪模怪样的海兽肉,没人敢吃。山里……不敢深入,只在边缘挖到些薯蓣、野果,数量有限。”
五日。还是在最严苛的配给下。而伤员需要营养,劳力需要体力,恐惧需要安抚……粮食,成了悬在头顶最紧迫的利剑。
沈清辞闭了闭眼,压下喉头的腥甜。再睁开时,眼中已无半分犹疑。
“传令。”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第一,粮仓所有存粮,包括海浸粮,全部收归公库,由书记官和你共同掌管,立册登记,每日核对。从即日起,全营口粮再次削减。伤兵营重伤员,每日粥一碗,加少量鱼汤或肉糜(若有)。轻伤员及值守、劳作最重者,每日粥一碗。其余人等,包括我、赵将军、周镖头及所有将领,每日半碗稀粥,可佐以海菜、薯蓣。孩童……酌量增加少许。”
这是要所有人,尤其是领导者,与最底层的士卒、民夫同甘共苦。赵霆浑身一震,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看到沈清辞苍白却坚定的脸,最终只是重重点头:“末将领命!”
“第二,组织所有还能下海、熟悉水性的人,由周镖头统筹,扩大打渔范围。不要只盯着一处,分散开,尝试不同水深、不同礁盘。告诉出海的弟兄,冒险,但要活着回来。所获鱼获,全部上缴,统一分配。同时,加派更多妇孺,沿着海岸线仔细搜寻一切可食之物,贝类、海藻、甚至被海浪冲上来的、可辨认的无毒海兽。注意区分,谨防中毒。”
“第三,山里不能不去,但不能冒进。”沈清辞看向赵霆,“挑选最机警、最熟悉山林的斥候,组成数支小队,每队不少于五人,携带武器,只在白天、在可视范围内活动。目标明确:寻找可食的块茎、野果、猎物,以及……我之前提到的那几种特殊草药。尤其注意安全,避开‘毒蝎谷’方向及任何有异常动静的区域。所得之物,同样上缴分配。”
“第四,伤兵营。”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军医,你全权负责。集中所有懂些医术、能辨认草药之人,成立‘医护队’。现有草药,优先用于重伤员。新寻得的草药,小心试用,确认安全有效后推广。没有干净布,就用开水反复煮过的旧衣、旧帆布。告诉所有伤员,”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屋内,“‘新杭’还在,世子爷和我就还在。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兄弟。但,也请他们,为了还活着的亲人,为了‘新杭’,咬牙挺住。”
老军医眼眶微红,躬身道:“老朽……定当竭尽所能!”
“第五,”沈清辞的目光变得锐利,看向赵霆,“关于昨夜……之事。严禁私下议论,违者重惩。但光堵不行。你去告诉所有人,昨夜是海神显灵,诛杀外寇,佑我‘新杭’。是我大明列祖列宗、是葬身此海的无数英灵庇佑。小公子降生,天现异象,乃祥瑞之兆,证明我等在此地开辟家园,乃顺应天意。然天意莫测,神恩岂可时时仰赖?欲活下去,守住家园,终究要靠我们自己这双手,靠我们还未流干的血性!若有人心中恐惧,或存他念,可自行离去,我绝不为难。但留下者,需遵号令,同心戮力,共度时艰!”
这番话,半是借助神秘稳定人心,半是激发绝境中的责任与血性,同时给了摇摆者离开的选择(尽管离开很可能是死路),将人心强行凝聚。赵霆听懂了其中的深意,心中钦佩,肃然道:“末将明白!这就去安排!”
“还有,”沈清辞叫住他,从怀中(实则是枕下)取出那枚已变成普通深蓝石头的晶石,和那半枚温润内敛的玉佩,递给赵霆,“这两件东西,还有那卷皮卷,暂时由你保管,放在最稳妥之处。除了你,任何人不得接触。若……若我与世子爷有不测,你便带着它们,还有孩子,按我之前说的做。”
这是托付后事。赵霆双手接过,只觉得掌心之物重逾千斤,喉头哽咽:“夫人!您和世子爷定会无恙!末将……”
“以防万一。”沈清辞打断他,声音平静,“去吧。让我歇一会儿。”
赵霆、军医、丁嬷嬷依次退出。石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三个人细微的呼吸,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清理战场的声响。
沈清辞靠在被褥上,闭上了眼睛。疲惫如同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刚才那番思虑与决断,几乎耗尽了她苏醒后聚集起的全部力气。腹部的伤口、下体的坠痛、精神的刺痛,再次变得清晰无比。她知道,自己必须休息,必须尽快恢复哪怕一丝行动的能力。否则,别说主持大局,恐怕连下床都难。
但思绪却无法停止。粮食、伤员、人心、外敌、深海异象、星骸之谜、那神秘佝偻身影的手势……千头万绪,如同一张巨大的、充满荆棘的网,将她牢牢缚住。而网的中心,是昏迷的萧景珩,是脆弱的孩儿,是这座伤痕累累、喘息艰难的营地。
派往“圣岛”的使者,何时能有回音?会带来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荷兰人和海盗虽退,但真的会就此罢休吗?尤其是那个卡洛斯神甫,对“星骸”和她的孩子如此执着……还有“鬼面”部落的残余,“毒牙”和“毒刺”是否还在暗中窥伺?
而最让她心悸的,是昨夜深海那恐怖的怒火,以及石屋中最后爆发的、温暖而诡异的“净化”之光。那力量从何而来?是否与她、与孩儿、与那几件器物有关?那神秘佝偻身影的警告手势,又预示着什么样的“地下危险”?
一切都没有答案。只有沉重的现实,压在肩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更久。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规律节奏的敲击声,在石屋的后窗位置响起。
笃,笃笃,笃。
不是风吹,也不是动物抓挠。那节奏……沈清辞猛地睁开眼,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是暗号?是昨夜那个神秘身影?还是……别的什么?
她挣扎着,用尽力气,从榻边摸到那柄短匕,紧紧攥在手中。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用嘶哑的声音,对着后窗方向,低低问道:“谁?”
敲击声停了。
片刻的死寂。
然后,一个极其沙哑、干涩、仿佛许久未曾开口、又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声音,贴着窗户缝隙,幽幽地飘了进来,用的是生硬却清晰的汉语:
“星辉……将熄……地火……将燃……纯净之种……引路……亦招祸……”
星辉将熄?是指晶石和玉佩力量耗尽?地火将燃?是“毒蝎谷”方向?还是更广义的、地脉的异动?纯净之种……是指她的孩儿?引路亦招祸……是警告这孩子既是希望,也可能引来灾难?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这神秘存在,似乎知道很多。
“你……是谁?昨夜……是你?” 她追问,声音因紧张而更显嘶哑。
窗外沉默了片刻,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却答非所问:“东南……百里……有岛……岛民……逐星辉而居……或可……暂庇……”
东南百里?有岛?岛民逐星辉而居?是指“圣岛”和“星眸族”?还是另一个未知的存在?他说“或可暂庇”,是建议他们去那里避难?还是说……那里也有危险?
“为何……告诉我这些?” 沈清辞紧握匕首,指尖冰凉。
“平衡……将破……污浊……与纯净……相争……此地……已成……漩涡之眼……” 那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每说一个字都极为费力,“汝等……去留……自决……唯记……地火燃时……远离……深谷……与……海眼……”
平衡将破?污浊与纯净相争?是指“星骸”的污染力量与纯净力量?此地已成漩涡之眼?是指“新杭”成了这两股力量冲突的焦点?地火燃时,远离深谷与海眼……深谷是“毒蝎谷”?海眼是昨夜那恐怖漩涡所在?
信息模糊而惊心。但至少,这神秘存在似乎暂时没有恶意,反而在示警。
“你……到底是谁?为何帮我们?” 沈清辞再次追问。
这一次,窗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沈清辞以为对方已经离开。
就在她心神微松,准备呼唤丁嬷嬷时,那沙哑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穿越了无尽岁月的沧桑与疲惫:
“吾乃……守门人……残响……星辉之路……守望者……最后……痕……”
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散在风中,再无痕迹。
守门人?残响?星辉之路的守望者?最后的……痕?
沈清辞怔怔地靠在墙上,手中的匕首无力垂下。这些话,每个字她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如同天书,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古老与神秘。是这片土地上,比“星眸族”更古老的存在?还是与“星骸”有着更深渊源的……某种非人存在?
但无论如何,对方传递的信息是明确的:危险尚未结束,甚至可能刚刚开始。“新杭”处在一个巨大冲突的漩涡中心。东南有岛或许可暂避,但那里也未必安全。而最大的威胁,可能来自即将“燃起”的“地火”,需要远离“深谷”和“海眼”。
这无疑印证了她最深的忧虑,也让本就艰难的处境,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危机四伏。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依旧昏迷的萧景珩,又看向怀中安睡的孩儿,眼中充满了无尽的忧虑、决绝,以及一丝深藏的、属于母亲的温柔。
前路,似乎比醒来时看到的,更加黑暗,更加凶险莫测。
但,既然醒了,既然还活着,既然被赋予了“守门人”的警告,她就必须走下去。
为了他,为了孩子,也为了这“新杭”废墟上,无数双仍在绝望中望向她的眼睛。
她重新闭上眼,不再去思考那浩瀚的谜团与遥远的危机。当务之急,是粮食,是伤员,是稳住眼下这脆弱的局面。
一步,一步来。
窗外的天光,渐渐偏移,在断壁残垣上,拖出长长的、血红色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