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城的狂欢在黎明前达到了疲惫的顶点，随后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燃烧了一夜的篝火只余下灰烬和缕缕青烟，街头横七竖八躺着酣睡的士兵，各种语言的呓语和鼾声取代了震耳欲聋的喧嚣。晨光刺破阴云，再次无情地照亮了这座城市的每一处断壁残垣，昨夜那层由火光和激情蒙上的虚幻面纱被彻底扯去，只剩下冰冷、坚硬的战后现实。
“东方旅”的营地率先恢复了秩序。天刚蒙蒙亮，起床号并未吹响，但各级军官已经按照林晓昨夜返回后的指示，将那些沉浸在宿醉或疲惫中的士兵们唤醒。没有激昂的动员，只有简洁的命令：整理内务，清洁武器，检查装备，恢复基本训练。营地很快响起队列行进的口令声、拆卸保养武器的金属碰撞声和越野跑步的沉重脚步声。这与外面大部分盟军营地依旧一片死寂的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雷诺监督着晨训，目光不时瞟向指挥所方向。他知道，林晓几乎一夜未眠。那份来自盟军最高司令部的加密电文，像一块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欧洲的仗打完了，但他们这些人的未来，却悬在了半空。
指挥所里，林晓正对着一张崭新的太平洋战区地图。这是通过美军渠道刚刚获取的。地图上，代表日占区的深褐色依然覆盖着大片区域，从中国东北、华北、华中、华南，一直延伸到东南亚的丛林和散布在浩瀚太平洋上的无数岛屿。几个醒目的箭头和标注显示着最新的战况：美军在硫磺岛和冲绳遭遇的惨烈抵抗；缅甸北部盟军（包括中国远征军）的反攻态势；中国大陆上，日军虽然收缩，但仍在进行顽强防御，而那片广袤土地上，各种政治力量的活动区域也被用极淡的铅笔痕标注出来，错综复杂。
张三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份手写的报告放在桌上。“旅座，这是昨夜和今晨侦察汇总。苏军在总理府、国会大厦、电台、火车站等关键地点加强了永久性岗哨，开始建立通行检查点。美英部队主要集中在西区，正在设立临时行政机构。柏林城内流言很多，有说盟军很快要分区占领，有说俄国人要把整个柏林都控制起来。还有一些关于党卫军‘狼人’游击队要发动袭击的消息，无法证实。”
林晓的目光没有离开太平洋地图，只是点了点头。“继续监视，重点是苏军对我们防区周边的态度变化，以及……是否有来自其他方面的、非正式的接触。”
“其他方面？”张三问。
“国内。”林晓终于抬起头，眼中带着血丝，但眼神清明锐利，“重庆，或者延安。柏林现在是个消息筛子，也是各方展示存在的舞台。既然盟军司令部说要和‘相关各方’磋商我们的去向，那么‘相关各方’很可能已经派人来了，或者即将派人来。注意那些看似平民或低级军官，但行为举止异常的人。”
“明白。”张三领命，顿了顿，又问，“旅座，我们真的可能要去打日本？”
林晓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冲绳岛的位置：“不是可能，是必须。欧洲的法西斯垮了，东方的法西斯还在。我们的故乡还在日军铁蹄之下。‘东方旅’从成立那天起，骨子里的敌人就是日本。欧洲战场，是我们磨砺刀锋、赢得声誉和资本的地方。现在，是时候回去，用这把磨利的刀，砍向真正的敌人了。”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张三不再多问，转身离去。
上午，林晓出席了在柏林市政厅举行的、简朴而正式的盟军胜利庆典。与会者除了苏、美、英、法的高级将领，也包括了一些其他盟国部队的代表，林晓作为“东方旅”指挥官位列其中。仪式上，苏军将领发表了充满胜利自豪感的讲话，美英将领则更多强调盟军合作与对和平的期望。林晓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观察着各方微妙的神情和互动。他注意到，当提到“继续致力于彻底击败所有法西斯势力”时，美国将领特意看了一眼太平洋方向，而苏联将领则面无表情。
仪式后是冷餐会。一位美军少将主动走到林晓身边，他曾在阿登战役时与“东方旅”有过间接合作。“林将军，祝贺你们在欧洲的卓越表现。我听说，你们对太平洋的局势也很关注？”
“日本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将军。”林晓回答得滴水不漏。
“确实。”美军少将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冲绳打得很艰苦，日本人的抵抗疯狂程度超出预期。下一个目标可能是本土。我们需要所有能打仗的部队，尤其是像你们这样有经验的。”他话没有说尽，但意思很明显。
“我们会听从盟军整体的战略安排。”林晓依旧保持官方口径，但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和我的士兵们，都渴望能在对日作战中贡献力量。”
美军少将露出了然的微笑，拍了拍林晓的肩膀，走开了。
下午，林晓回到营地时，一份新的电文正在等待他。这次不是来自盟军司令部，而是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战前预设的渠道传来，译电员确认了三次才敢呈交。电文来自国内，但署名和措辞极其模糊，内容却直接而惊人：肯定了“东方旅”在欧战的功绩，强调了当前国内抗战的紧迫性，提及“各方力量”都在关注这支部队的动向，并“建议”林晓“审时度势，以民族大义为重，争取早日东归，参与对日寇的最后打击”。电文没有提出具体方案，更像是一种试探和风向标。
林晓将电文烧掉。他走到指挥所外，看着营地里正在进行的战术演练。士兵们演练的科目已经从城市巷战转向了山地攻坚和两栖登陆的简化模拟。很多人并不知道高层正在发生的博弈，但他们能感受到气氛的变化，训练得格外卖力。
雷诺走了过来，低声汇报：“派去美军西区仓库交涉补充弹药和油料的人回来了，手续比之前麻烦，但最终还是批了。不过，对方暗示，这类补给后续可能会受限，让我们‘节约使用’。”
“意料之中。”林晓说，“欧洲战事结束，租借法案的物资重点会转向太平洋。我们成了‘上一场战争’的部队了。”
“那我们怎么办？就在这里干等？”雷诺有些焦躁。
“不能干等。”林晓目光扫过那些汗流浃背的士兵，“我们要让所有人看到，尤其是让那些能决定我们去向的人看到，‘东方旅’不仅是一支能打欧洲战争的部队，更是一支时刻准备着、并且有能力投入太平洋战场的精锐！从明天开始，训练重点全面转向丛林、岛屿、两栖作战特点。搜集一切关于日军战术和太平洋战场地形的资料，组织学习。申请与美军海军陆战队或陆军相关部队进行联合演练，哪怕只是小规模的交流。我们要主动塑造印象。”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同时，给赵刚发报，启用二号应急方案。让他开始秘密联络可靠的航运渠道，评估从欧洲直接海路返回远东，或者中转印度、缅甸的可能性。不要动用我们自己的关系，通过中间人，绝对保密。”
雷诺重重点头，立刻去安排。
傍晚，林晓召集了全体营级以上军官。他没有透露国内密电或与美军将领的交谈，只是指着那张太平洋战区地图，用清晰坚定的声音说：“欧战胜利了，这是所有反法西斯战士的荣光。但我们的战争还没有结束！看这里——”
他的手划过中国漫长的海岸线和东南亚的山岳丛林：“我们的父母之邦，我们的兄弟姐妹，还在日寇的铁蹄下挣扎！太平洋上，盟军战友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东方旅’从诞生的那一刻起，终极目标就是打回东方，消灭日本侵略者！欧洲的仗，是为这个目标做的准备！现在，准备期结束了！”
他目光炯炯地扫过每一张面孔：“我无法向你们保证我们明天会接到什么命令，是留是走，是去太平洋还是其他地方。但我能保证的是，‘东方旅’下一战的目标，一定是日本！为此，从今天起，一切训练、准备、思想，都要转向东方，转向太平洋！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也让我们自己确信，无论去哪里，我们都是为了打日本！”
指挥所里一片肃穆，只有军官们粗重的呼吸声。随即，所有人挺直胸膛，异口同声，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明白！目标东方，消灭日寇！”
会议结束后，林晓独自一人登上营地附近的制高点。西方，柏林的废墟沉浸在暮色中，偶尔还有庆祝的零星枪声。东方，夜空深邃，星辰初现。
下一个战场已经明确。但通往那个战场的道路，却布满迷雾和荆棘。盟军的政治权衡，国内的复杂局势，部队的转移难题，还有那笔深埋于瑞士和正在运输途中的“火种”……所有这一切，都需要他在狂欢散场后的冷静中，一步步去破解，去争取。
欧洲的故事，写到了最后一页。而远东的故事，正等待着他和他的“东方旅”，去落下第一笔。那将是一场更加艰难，也更加攸关命运的终极决战。林晓望着东方，仿佛已经听到了遥远太平洋彼岸传来的、更加猛烈的炮火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