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小组从国会大厦返回后不久,那份由各国通信社同时播发的、用各种语言书写的正式公告,终于如同燎原的星火,点燃了从伦敦到华盛顿,从巴黎到莫斯科,每一个翘首以待的角落,也通过嘶嘶作响的无线电波,清晰地传到了柏林前线每一个尚能接收信号的耳机里。
“德国最高统帅部代表,于今日柏林时间午夜,在卡尔肖斯特苏军司令部,签署了无条件投降书……投降于1945年5月9日零时生效……欧洲战争结束……”
消息首先在“东方旅”的通讯中心炸开,随即像野火般席卷了整个营地。短暂的、难以置信的寂静之后,是比昨夜更加猛烈、更加持久的爆发。这一次,不再是局限于部队内部的欢呼,而是与整个柏林,整个欧洲,乃至整个世界的狂喜欢呼汇成了一片滔天巨浪。
士兵们从掩体里、从废墟后、从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涌出来,不论国籍,不论肤色,互相拥抱、捶打、把钢帽抛向依旧阴沉的天空。有人放声大哭,有人扯着嗓子嘶吼着不成调的歌,更多人只是张着嘴,任由泪水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冲刷出沟壑。弹药被节省下来,此刻却成了最奢侈的礼花,一串串曳光弹和信号弹拖着耀眼的轨迹划破柏林上空的暮色,机枪和步枪对着天空喷吐着火舌,那声音不再意味着死亡,而是最原始的、宣泄般的呐喊。
林晓站在指挥所外的高处,看着脚下这片沸腾的海洋。雷诺跑到他身边,这个一贯稳重的汉子此刻也眼眶发红,声音哽咽:“旅座……结束了!真的结束了!我们赢了!”
“是啊,赢了。”林晓重复着,目光却越过了狂欢的人群,投向东方。国会大厦方向,苏军似乎组织了规模更大的庆祝,隐约能听到更加雄浑的俄语合唱和更加密集的礼炮声。那面他们刚刚升起的“东方旅”小旗,此刻想必还悬挂在廊柱上,与周围如林的红旗一同,沐浴在这历史性的喧腾之中。
“命令部队,可以庆祝,但各级军官必须保持清醒,维持基本秩序和警戒。尤其要防止士兵过度饮酒或与友军发生冲突。医疗队待命,准备处理可能出现的狂欢意外。”林晓对雷诺说,他的声音平静,与周围的狂热形成鲜明对比。
“是!”雷诺用力点头,转身跑去传达命令。
张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林晓侧后方,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比平日明亮一些。“广场和主要街道上,苏军、美军、英军,还有我们的人,混在一起庆祝。暂时没看到有组织的冲突,但很混乱。有些德国平民也出来了,躲在远处看。”
“意料之中。”林晓说,“柏林现在是个巨大的、情绪失控的漩涡。通知我们的巡逻队,加强营地周边警戒,但不要干涉其他盟军部队的庆祝活动。遇到苏军,保持友好但保持距离。”
“明白。”张三应道,却没有立刻离开,他顿了顿,低声道,“旅座,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林晓知道张三问的不是今晚的庆祝。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等命令。盟军最高司令部的,国内的。但我们要自己先准备好。统计所有人员装备,评估部队状态,制定多个预案:如果让我们留在欧洲参与占领?如果调往其他战场?如果……回国。”
回国。这个词让张三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庆祝持续了整整一夜,又蔓延到第二天白昼。柏林这座巨大的废墟之城,仿佛回光返照般焕发出一种畸形的、歇斯底里的活力。不同军服的士兵们勾肩搭背,在瓦砾间穿行,分享着香烟、巧克力和酒瓶。街头出现了临时凑成的乐队,用手风琴、口琴和钢盔敲击出杂乱的节奏。一些胆大的柏林市民,尤其是孩子,怯生生地靠近,用仅有的几个英语或俄语单词换取糖果或罐头。
“东方旅”的营地也对外开放了。许多好奇的盟军士兵涌来,看着这些东方面孔的“传奇部队”,摸着他们那些独特的装备,试图用各种语言交流。林晓命令后勤部门拿出部分储备的食品,分发给来访的友军和附近的德国儿童。这一举动赢得了不少好感。
下午,一队苏军军官在几名记者的陪同下,来到了“东方旅”的营地。为首的是一名上校,态度比之前的联络官客气了许多,他代表柏林卫戍司令部,对“东方旅”在战役最后阶段的“协作”表示了感谢,并邀请林晓参加第二天在柏林市政厅举行的、有各主要盟国部队代表出席的正式胜利庆典。
“这是盟军团结的象征,林将军。”苏军上校通过翻译说,“贵部作为中国军队的代表,出席是很有意义的。”
林晓接受了邀请。他知道,这既是荣誉,也是一种政治上的确认——确认“东方旅”在柏林的存在,以及他们作为盟军一员的资格。
上校离开后,随行的一名西方记者留了下来,他扛着沉重的摄像机,对林晓和营地景象拍摄了许久,又通过翻译进行了简短的采访,询问“东方旅”的来历、作战经历以及对胜利的感受。
“我们来自东方,为了打败共同的法西斯敌人而战。”林晓的回答简洁而标准,“胜利属于所有热爱自由与和平的人们。”
采访结束时,记者忽然指着远处国会大厦的方向问:“将军,我注意到大厦侧面似乎有一面不常见的旗帜,上面是东方文字。那是贵部的旗帜吗?它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林晓面不改色:“那是我们的标识旗。在协助友军进行大厦安全排查时,为了标示已检查的安全区域而悬挂的。这是盟军间很正常的战术协作。”
记者若有所思地记下了这段话。
傍晚,喧嚣稍稍平息。林晓带着雷诺,在几名警卫的陪同下,步行前往几个主要的盟军聚集点转了转。他们在勃兰登堡门附近,遇到了正在与美军士兵合影的英国军官;在腓特烈大街的临时救助站,看到各国军医在共同救治受伤的德国平民;甚至在一处被改造成临时酒吧的地下室里,看到苏军、美军和“东方旅”的士兵挤在一起,用混杂的语言唱着荒腔走板的歌。
和平,以一种粗糙、混乱却又真实无比的方式,降临了。
回到营地时,天色已暗。庆祝的火光仍在城市各处闪烁,但营地内部已经安静了许多。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大多沉沉睡去,只有哨兵在星光下伫立。
林晓走进指挥所,摊开一张空白电报纸。他需要给国内,给他所知道的那几个还在坚持抗战的根据地和部队,发去一份报捷电。虽然他知道,这封电报可能会经过重重关卡,甚至可能石沉大海,但他必须发。
他提笔写道:“……我‘东方旅’全体将士,已于柏林时间五月八日,亲闻欧战胜利之正式宣告。我部自法兰西始,转战欧陆,今终抵纳粹巢穴之柏林……战役期间,我部配合友军,肃清西郊,参与总理府外围战斗……值此欧陆法西斯覆灭之际,遥望东方,日寇犹存。我部将士心系故国,斗志未懈……谨电告捷,并与国内全体抗战同胞,共享此胜利时刻之荣光……‘东方旅’旅长,林晓。1945年5月8日,于柏林。”
写罢,他凝视良久,才将电报纸交给通讯兵:“用最稳妥的渠道,尽力发出去。”
走出指挥所,夜空清朗,星河低垂。柏林城内的火光与天上星光交相辉映。震耳欲聋的炮火与欢呼都已远去,只剩下废墟间细微的风声和远处隐约的、疲惫的歌声。
欧战胜利日。一个时代结束了。他们见证了,参与了,并且活了下来。
但林晓知道,对于他,对于“东方旅”,对于那片仍在战火中煎熬的古老土地,胜利,还远未到来。柏林的故事结束了,而他们通往真正终点的路,依然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