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霄消失后的头几个月,林晏活得像个被抽走了魂的空壳。
他整日蜷缩在他们曾经同床共枕的那张拔步床上,怀里死死抱着谢霄留下的几件常穿的旧衣,把脸深深埋进去,贪婪地汲取着那上面几乎快要散尽的气息。
只有闻着这点残存的味道,他才能勉强阖眼,陷入短暂而不安的睡眠,梦里全是那人离开时决绝又痛苦的眼神。
他在书房挂上了一本巨大的日历。每天清晨,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日历前,用颤抖的手,拿起笔,在过去的那一天上,划下重重的一道。每划掉一格,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他计算着日子,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他抱着微弱的希望,疯狂地幻想,也许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不同呢?
也许那边只过了一天,这边已经一年了?
也许下一秒,也许明天,谢霄就回来了?
他开始写信。
他写:“呜呜,今天下雨了,你那边下雨吗?”
“工坊的王掌柜又来请示了,我按你之前说的处理了。”
“娘今天又来看我了,她瘦了。”
“我有点想你……”
写到最后,总是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再也写不下去。
国公府的人轮流来看他。
母亲抱着他垂泪,父亲沉默地拍着他的肩膀,兄长找来各种新奇玩意儿想逗他开心。
林晏在人前,努力地扯出笑容,强打精神处理府务,偶尔也去工坊转转,甚至参与一两次新粮推广的议事。
但他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空洞洞的,没有焦点。那笑容也只是嘴角机械地往上扯,不到眼底,看着比哭还让人难受。
希望,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被慢慢磨蚀。
一年过去了。
日历翻到了第十一年的冬天。谢霄依旧杳无音信,仿佛从这个世界彻底蒸发。
林晏站在日历前,手里的笔悬在半空,久久落不下去。那划线的动作变得无比艰难,仿佛笔有千斤重。
他眼中的光,一点点,一点点地熄灭,最终只剩下一片沉寂的灰暗。
他终于不再划日历了。
他甚至不再走进那间书房。他让人将书房里所有明显属于谢霄的东西——他用过的笔墨,常翻的几本书,甚至那个他惯常坐的垫子——都收了起来,锁进了库房深处。
眼不见,心是否就能不烦?
他不知道,他只是无法再面对那些无处不在的、提醒着他失去的痕迹。
到了第十二年的冬天,林晏已经很少提起“谢霄”这个名字了。
府里的下人偶尔会议论,说夫人像是变了个人,安静得可怕。
他依旧打理着府务,经营着工坊,只是眼神麻木,像是所有鲜活的情感都已经随着那个人一同逝去。
他不再写信,不再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不再期盼任何奇迹。
他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他不会回来了。
那个承诺,不过是离别时,为了让他能活下去而编造的、最残忍的安慰。
巨大的失望和年复一年积累的痛苦,最终转化为一种深沉的绝望和自我封闭。
他开始下意识地回避所有容易勾起回忆的地方——那个书房,后院葡萄架下,甚至他们一起精心布置过的暖阁。
转眼,又是元宵。
国公府里,气氛有些小心翼翼。家人都担心这个日子会再次刺伤林晏。没想到,林晏却主动提出要去看灯会。
他神色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冷漠的淡然,对忧心忡忡的母亲说:
“无妨,总不能一辈子躲着。总要……习惯的。”
他随着家人出了门,走在依旧热闹非凡的街市上。
灯火璀璨,人声鼎沸,和两年前似乎并无不同。
林晏安静地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这一切繁华都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就在人流稍微稀疏一些的地方,他的目光无意中掠过前方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月白锦袍的男子,身量挺拔,侧脸的轮廓,在晃动的灯影下,竟有五六分……像他!
林晏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疯狂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
血液“嗡”地一下全部冲上头顶,耳边所有的喧嚣瞬间褪去,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那身影……那走路的姿态……
是他吗?
是他回来了?!
长久以来被强行压抑、几乎已经成为身体一部分的思念、痛苦、不甘和绝望,在这一刻,如同被点燃的火药库,轰然爆发!
理智的弦瞬间崩断!
林晏什么也顾不上了,他猛地拨开身前的人群,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个背影追去!
他跑得踉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生怕一眨眼那身影就会消失。
那人似乎要拐进旁边一条相对昏暗的小巷。
“等……等等!”
林晏嘶哑地喊出声,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控制的颤抖,他伸出手,用尽全力,猛地抓向那人的衣袖——
“你……”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月白色锦袍的刹那——
一声暴喝,如同九天惊雷,裹挟着滔天的怒火、难以言喻的惊惶、打翻醋坛般的酸意和难以置信的震怒,猛地从他身后不远处炸响,瞬间撕裂了整个喧闹的夜空:
“林晏!!!”
这个声音……
这个刻入骨髓、萦绕梦魇、思念成狂的声音!
林晏浑身剧震!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猛地回头,循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来源,急切地望过去——
只见在灯火阑珊、光影迷离的交界处,一个身影站在那里。
风尘仆仆,面容带着显而易见的憔悴,下巴甚至冒出了些青色的胡茬,一身衣衫也略显凌乱,却依旧掩不住那俊朗深刻的轮廓。
正是那个让他等了两年,盼了两年,最终绝望了两年的人——谢霄!
他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林晏伸向陌生男子的手,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跨越时空阻隔的深深疲惫,以及……足以焚毁一切、令人胆寒的醋意和滔天怒火!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