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半,训练中心主任办公室。
陆晓龙处理完最后一份训练评估报告,揉了揉发酸的眼角。桌上摆着周雨薇这周的考核成绩单——情报分析A+,战术推演A,格斗基础b+,综合排名学员第三。成绩不错,但他注意到她在格斗课上的迟疑。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停在门口犹豫着。
“进来吧,门没锁。”陆晓龙说。
门被推开,周雨薇穿着训练服,头发还湿着,显然刚洗完澡。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表情有些局促。
“陆主任,我……想请教几个战术分析的问题。”她走进来,站在办公桌前,“是不是打扰您了?”
“没有,坐。”陆晓龙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什么问题?”
周雨薇坐下,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她手绘的几张战场态势图:“是关于上周的巷战模拟。我复盘时发现,红方在第三阶段的兵力调动存在逻辑矛盾。如果按照推演设定,蓝方应该提前至少十五分钟发现这个破绽,但系统判定蓝方直到最后一刻才察觉。”
她将图纸推过来,上面用红蓝两色笔标注得密密麻麻。陆晓龙接过仔细看,确实如她所说,有一个明显的战术漏洞。
“你发现了系统设定的问题?”他抬起头。
“不确定是不是问题。”周雨薇说,“也可能是我理解有误。所以我对照了教官给的参考案例,发现三年前的类似推演中,蓝方指挥官提前二十分钟就做出了应对。”
陆晓龙靠在椅背上,重新打量眼前的年轻女人。四个月前,她还是个连基本战术术语都分不清的新人。现在,她不仅能完成复杂推演,还能发现系统设定中的细微矛盾。
“你是对的。”他说,“那个推演系统用的是旧版本算法,今年计划升级。你的观察很敏锐。”
周雨薇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那就好,我还担心是自己想错了。”
“还有别的问题吗?”
她犹豫了一下,合上文件夹:“陆主任,我今天……去看心理辅导室了。”
陆晓龙眼神微动:“李教授怎么说?”
“她说我格斗课上的迟疑,是心理防御机制。”周雨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潜意识里抗拒伤害别人,即使是在模拟对抗中。李教授建议我加强心理建设,或者……考虑转向纯分析岗位。”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窗外传来巡逻队的脚步声,整齐而规律。
“你怎么想?”陆晓龙问。
“我不知道。”周雨薇诚实地说,“我喜欢分析工作,也享受推演的过程。但我不想因为心理障碍就放弃格斗训练。李教授说这可能需要很长时间调整,而且不一定能完全克服。”
她抬起头,眼中带着困惑:“陆主任,您遇到过这种情况吗?就是明明知道该怎么做,身体却拒绝执行?”
“遇到过。”陆晓龙想起第一次执行实战任务时的情景,“我带的第一个新兵,枪法考核全优,但第一次实弹对抗时,他朝假想敌开了三枪,全部打偏。后来才知道,他小时候见过枪击案,有心理阴影。”
“他后来怎么样了?”
“转去后勤了。”陆晓龙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克服心理障碍,这不可耻。重要的是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
周雨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那您呢?您有过想放弃的时候吗?”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陆晓龙看着桌上的台灯,灯光在文件边缘投下柔和的光晕。
“有。”他最终说,“不止一次。”
“什么时候?”
“第一次是战友牺牲。”陆晓龙的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很清晰,“我们执行边境巡逻任务,遇到武装越境。交火中,一个十九岁的新兵胸口中弹,没救回来。我抱着他的尸体,想着如果我的指挥再谨慎一点,如果我选择的路线再安全一点,他可能不会死。”
周雨薇屏住呼吸。
“第二次是我自己重伤。”陆晓龙继续说,“左肩贯穿伤,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医生说我可能永远恢复不到巅峰状态。那时候我想,也许该退役了,找个普通工作,过普通人的生活。”
“但您没有。”
“没有。”陆晓龙看向她,“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擅长这个。不是指战斗,是指保护。保护该保护的人,阻止该阻止的事。如果因为害怕失去或受伤就放弃,那才是真正的失败。”
周雨薇认真听着,眼神专注。
“雨薇,”陆晓龙第一次在办公室这样叫她,“你问我有没有想放弃的时候,我的答案是有。但我更想告诉你的是,坚持不是没有恐惧,而是带着恐惧继续往前走。”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夜色中的训练场:“你母亲上次来找我,说你的世界太危险。她说得对,但也不全对。这个世界对每个人来说都有危险,只是形式不同。你在训练中心面对的危险是可见的,可预测的。而在普通生活中,危险可能是疾病,是意外,是看不见的风险。”
“您是在劝我留下吗?”周雨薇问。
“我在告诉你真相。”陆晓龙转过身,“留下,你会面对训练中的危险,工作中的危险,甚至可能因为我而面对额外的危险。离开,你会有另一种生活,但也会有其他的挑战和风险。没有绝对安全的选择,只有你愿意承担哪种风险。”
周雨薇也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看着窗外。
“陆主任,我能问个私人问题吗?”
“问吧。”
“您想过自己的未来吗?”她轻声问,“不是工作,是生活。比如……成家,有孩子,过普通家庭的生活。”
陆晓龙没有立刻回答。窗玻璃上倒映出两人的身影,一高一矮,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
“想过。”他最终说,“受伤住院的时候想得最多。那时候护工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姐,每天跟我讲她儿子儿媳的事,讲她孙子怎么调皮。我听着,会想象如果自己有个家,会是什么样。”
“您想象的是什么样?”
“普通的样。”陆晓龙笑了笑,“周末陪家人,节假日出去走走,每天回家有人等。但后来我出院了,回到部队,再后来调到训练中心。生活又被工作填满了。”
周雨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爸妈也经常跟我说这些。我妈说,女人到了年纪就该结婚生子,安安稳稳过日子。我爸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也是这么想的。”
“你呢?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以前我觉得他们说得对,按部就班地生活。但现在……现在我想试试不同的可能。陆主任,您觉得这是错的吗?”
“没有对错。”陆晓龙说,“只有选择。而每个选择都有代价。”
他走回办公桌,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周雨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婴儿,笑容灿烂。
“这是我姐姐。”陆晓龙说,“她比我大三岁,是个小学老师。这是她女儿,今年五岁。每次我去看她,她都劝我换个工作,说我该为自己活,该考虑成家了。”
周雨薇看着照片:“您怎么回答她?”
“我说现在这样挺好。”陆晓龙收起照片,“但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话。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换个生活,现在会是什么样。”
办公室里的钟指向十二点。周雨薇看了眼时间:“我该回宿舍了。”
“嗯,早点休息。”
她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又回过头:“陆主任,谢谢您跟我说这些。”
“不客气。”
他走到窗前。训练场上的灯已经熄灭,只有路边的地灯还亮着,像一条光带延伸向远方。
周雨薇的问题还在耳边:“您想过自己的未来吗?”
想过,但想不清楚。或者说,不敢想得太清楚。
当兵的时候,未来就是下一个任务,再下一个任务。受伤之后,未来就是能不能恢复,能不能继续。调到训练中心,未来就是怎么把这里建好,怎么培养出合格的学员。
但更远的未来呢?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会是什么样?还在训练中心吗?还是调去了别处?或者……退役了,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还有感情。周雨薇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涟漪一圈圈扩散,搅动了原本清晰的倒影。
她聪明,认真,有勇气,但也有她的脆弱和困惑。她看他的眼神里有崇拜,有信任,还有一些他不愿深究的东西。而他呢?他看她是什么感觉?
欣赏,关心,保护欲,还有……一丝不该有的心动。
但他不能有。不是因为她年轻,不是因为她是他学员,而是因为他给不了她安稳的未来。他的世界里,危险是常态,不确定是日常。而她应该拥有更安全、更确定的生活。
就像她父母期望的那样。
陆晓龙拿起桌上周雨薇的成绩单,b+那栏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有她的笔迹:“加强上肢力量训练,克服心理障碍。”
简单,直接,像她这个人。
但生活不是成绩单,没有明确的评分标准,没有标准的参考答案。感情更是如此。
墙上的钟滴答走着,夜深了。陆晓龙关掉台灯,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的月光。
未来该怎么走,他还没有答案。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无论选择哪条路,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责任,对得起别人的信任。
至于个人感情,个人归宿……也许该交给时间,交给命运。
但现在,他需要做好眼前的事:保护训练中心的安全,完成手头的调查,培养好每一个学员。
也包括周雨薇。
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转身离开办公室。走廊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亮起,又在他身后熄灭,像一段段被照亮的时光,最终都归于黑暗。
而未来,还在前方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