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运输线塌方的消息,像一盆冰水浇在刚刚因射速提升而火热的氛围上。林烽和杨勇立刻组织工兵和运输队全力抢修,同时紧急启用备用的人扛骡马小道转运最急需的原料。但所有人都明白,远水解不了近渴,瓦窑堡的弹药库存和生产节奏,将面临一场严峻的考验。
在这片紧绷的空气中,王家湾炼钢厂的一间独立车间里,却在进行着另一场同样紧张、但性质截然不同的“战役”。这里没有弥漫的硝烟,只有机油、金属切削液和汗水混合的气味,以及机床运转时永不停歇的嗡鸣与切削声。车间中央的水泥平台上,静静躺着一台粗犷而复杂的机械心脏——一台正处于最后组装阶段的V型12缸坦克柴油发动机原型机。
总工程师荣克,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光芒。他蹲在发动机旁,手里拿着千分尺,亲自测量着一根刚刚加工好的凸轮轴的轴颈尺寸,每一个数据都反复核对。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散发着新鲜金属光泽的零件,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摸婴儿的皮肤。
这台发动机,编号“太行-1001”,承载的意义非同寻常。它不再是基于缴获的日军或苏制发动机进行仿制、修补,而是从图纸到最后一个螺丝,全部由王家湾和瓦窑堡的技术人员设计、用根据地自产的原材料加工制造的、真正意义上的国产坦克发动机!
攻关的源头要追溯到几个月前。当时,“太行虎”坦克虽然成功量产,但其动力核心——那台基于苏制V-2柴油机技术、混杂了缴获零件拼凑的发动机,始终是项目最脆弱的一环。备件极度依赖战场缴获,性能不稳定,维修困难。一旦发动机断供,再威猛的“铁虎”也会变成废铁。
“我们必须有自己的‘心脏’!”林烽在一次技术会议上斩钉截铁地说,“不能总指望从鬼子手里抢。荣工,这个任务交给你,要人给人,要资源给资源,多长时间能搞出来?”
荣克当时沉默了很久,最后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林主任,我在东北兵工厂干过,那时候做梦都想自己造发动机,可连个像样的曲轴都得从日本或者德国进口。现在……咱们有钢了,有铜了,有机床了,还有这么多肯钻研的同志。我不敢打包票,但我会拼了命去试!”
拼了命——这三个字贯穿了接下来的每一个日夜。发动机是工业的皇冠,涉及材料、铸造、热处理、精密加工、装配调试等几乎所有工业门类。荣克带领的团队,几乎是从零开始啃这块硬骨头。
第一道难关:设计。 没有现成的、适合根据地生产条件的完整图纸。他们拆解了所有能得到的发动机,结合根据地材料和工艺水平,重新设计。气缸体结构要简化以便铸造,材料要兼顾强度和可加工性,公差要放宽但又要保证配合……
第二道难关:核心部件铸造。 最大的挑战是气缸体和曲轴箱这两个大型复杂铸件。唐忠祥炼钢厂提供了特种铸铁,但铸造工艺要求极高,不能有缩孔、砂眼。翻砂车间的老师傅带着徒弟,光是铸造模具就反复修改了二十多次,废掉的毛坯堆成了小山。最终,靠着在泥芯配方、浇注温度和顺序上的无数次尝试,才勉强得到了几个合格的毛坯。
第三道难关:精密加工。 这是荣克亲自盯得最紧的环节。曲轴,发动机的“脊梁”,需要极高的强度、耐磨性和动平衡。他们用新到的机床,配合老师傅们神乎其技的手工刮研、研磨,硬是把一根粗糙的锻钢毛坯,加工成了光洁如镜、跳动误差控制在极低水平的合格曲轴。凸轮轴、连杆、活塞……每一个零件都凝聚着难以想象的耐心和汗水。没有专用刀具,就用普通刀具一点点“啃”;没有检测仪器,就土法上马,用标准块规对比,靠经验和手感判断。
第四道难关:特种零件。 高压油泵和喷油嘴,是柴油机的“神经”和“咽喉”,精度要求极高。负责精密仪器的小组几乎不眠不休,利用李云龙送来的部分机床和自制工具,反复试验,失败了上百次,才终于做出了工作基本稳定的样品。气门弹簧需要特殊的弹簧钢,又是唐忠祥带着人调整配方、试验热处理工艺才解决。
今天,是这台“太行-1001”发动机的总装完成日。所有经过严格检验的零件,被小心翼翼地清洗、上油,然后由技术最好的装配工,在荣克近乎苛刻的注视下,一件件组装起来。沉重的气缸体被吊装到位,精密的曲轴被轻轻放入轴承,活塞连杆组件一丝不苟地安装,复杂的配气机构、燃油系统、冷却管路逐一连接……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只有工具轻微的碰撞声和人们粗重的呼吸声。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当最后一颗螺丝被按照规定扭矩拧紧,最后一段油管连接完毕,这台庞然大物终于完整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它看起来或许不如进口发动机那样精致漂亮,甚至有些地方还能看到手工加工的痕迹,但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属于“自己孩子”的独特气质,让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心潮澎湃。
“加注机油、冷却液。”荣克的声音有些沙哑。
“连接测试台,检查电路、油路。”
“准备启动!”
一台临时改装的柴油机被用来带动启动电机。所有无关人员退到安全线后,荣克亲自站在测试台的控制板前,他的手按在启动按钮上,微微颤抖。这一刻,他想起了在东北时,面对那些必须贴上“外国制造”标签的精密零件时的无力感;想起了刚来根据地时,面对一堆破铜烂铁时的迷茫;想起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和同志们为了一个数据、一道工序争得面红耳赤的场景……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按下按钮!
“嗡——!”
启动电机发出尖锐的嘶鸣,带动发动机飞轮旋转。
一下,两下,三下……
突然,“轰隆隆隆——!!!”
一声低沉、有力、浑厚的咆哮猛然响起!V型12个气缸依次爆发,排气管喷出一股淡淡的青烟,随即转为平稳的排气。发动机的机体有节奏地震动着,仪表盘上,机油压力、水温、转速等指针稳稳地指向正常区间!
它启动了!平稳地、有力地运转起来了!
没有异响,没有剧烈抖动,没有漏油漏水!运转的声音越来越顺滑,越来越有力!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紧接着,整个车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工人们、技术员们相互拥抱,用力拍打彼此的后背,许多人脸上挂着泪水,那是喜悦和自豪的泪水。
荣克没有加入欢呼的人群。他缓缓走到轰鸣的发动机旁,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轻轻按在还有些烫手的缸体上,感受着那强劲而规律的脉动。他的肩膀开始微微抽动,眼眶瞬间变得通红,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满是烟尘的脸颊滑落下来,滴在同样布满油渍的工作服上。
“荣工!”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荣克摆摆手,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没、没事……我就是……就是高兴……”他抬起头,看着周围一张张同样激动万分的面孔,声音颤抖却无比清晰:“以前在东北……咱们想造个螺丝……都得看别人脸色……进口的图纸,进口的材料,进口的机器……连造个齿轮,都得求爷爷告奶奶……现在……现在咱们啥都能自己造了!发动机!坦克的发动机啊!从铁矿石到它转起来,全是咱们自己的手!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任由泪水流淌。这泪水里,有艰辛、有委屈,但更多的是扬眉吐气的痛快和无与伦比的自豪!
林烽和杨勇闻讯赶来,正好看到这一幕。林烽走到荣克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也有些发涩:“老荣,辛苦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这是咱们所有同志,从炼钢的、加工的、到设计的,大家一起拼命拼出来的结果!有了这颗完全属于自己的‘心脏’,以后咱们的坦克,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想造多少就造多少,再也不用受制于人!”
杨勇也激动地说:“对!等这条路修通了,原料跟上,咱们就开足马力生产这种发动机!把所有‘太行虎’的心脏都换成咱们自己的!”
测试持续了四个小时,发动机在各种模拟负载下运行稳定,各项参数基本达到设计指标。尽管还有些小瑕疵需要调整,但无可争议的是,八路军拥有了完全自主生产坦克发动机的能力!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根据地,极大提振了士气。然而,当荣克还沉浸在成功的巨大喜悦中,准备带人连夜完善细节、制定量产工艺时,一个电话将他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电话是林烽从瓦窑堡打来的,语气沉重:“荣工,发动机成功了,这是天大的好事。但前线刚刚传来紧急消息。鹰嘴岭方向,日军利用其重炮射程优势,对我方炮兵观察所和通讯节点进行了持续压制和疑似电子干扰。我们的一辆自行火炮在试图进行机动反击时,因发动机持续高负荷运转后突然过热停车,虽经抢修恢复,但错过了最佳战机,且暴露了位置,遭到敌方炮火反击,受损严重,幸无人员伤亡。”
林烽顿了顿,继续说:“调查初步判断,是咱们现有发动机的冷却系统在高强度、持续机动和射击状态下效能不足。老荣,你们新发动机的冷却系统设计,有没有考虑到这种极端情况?另外,新的‘心脏’有了,但让它持续、可靠、强劲跳动的‘血脉’(冷却、润滑、供油)和‘神经’(控制系统),咱们真的完全掌握了吗?鬼子下一次,会不会专门针对我们的动力系统弱点做文章?”
荣克握着话筒,手心里刚刚为成功而沸腾的热血,似乎一点点凉了下来。他看向车间里那台还在余温中、象征着自主与希望的“太行-1001”,又想起了前线那辆因为“心脏”不适而险些折戟的“铁牛”。
攻克了有无问题,只是第一步。让这颗“中国心”在残酷的战场上,变得更强、更韧、更可靠,能与敌人最狡猾的战术和最猛烈的炮火抗衡,这条路,似乎才刚刚开始。
车间外,抢修道路的号子声隐隐传来。而车间内,荣克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他走向那台原型机,对周围的团队成员说:“同志们,高兴完了,该干活了。林主任提的问题很关键。咱们还得继续改!把冷却系统加强,把可靠性再提高!咱们造的‘心脏’,不仅要能跳,还要在最恶劣的时候,跳得最有劲、最持久!”
新一轮的、指向更高目标的攻关,在成功的喜悦尚未完全散去时,已悄然拉开了序幕。
【第五百八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