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醒来的时候,天刚亮。
阳光从树缝里照进来,落在他脸上。空气有点冷,带着泥土和草叶的味道。他躺在草堆上,身上盖着一件旧披风,颜色已经褪了,边也磨破了。他身体还很虚,手脚没力气,呼吸时胸口还有点疼。
但他这次没有出冷汗。
前两天一动就会疼得冒汗,肩膀像被刀割一样。今天不一样了,虽然还是疼,但能忍。
他慢慢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掌。阳光照在上面,暖暖的。他的手指有点抖,指甲里有干掉的血迹,掌心有很多茧。这是一双战士的手。
“醒了?”秦猛在火堆旁问。
他背对着林三,正在把一条染血的布条缠在木棍上,然后放在火边烤。听见声音后,他头也没回,只说了这一句。
“嗯。”林三回答,声音很哑。
“能坐起来吗?”秦猛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脸上有道疤,从眼睛下面一直划到嘴角。眼神很稳,让人安心。
“试试。”
林三用手撑地,慢慢往上抬身子。肩膀发酸,肚子绷紧,但他没叫疼。他知道,只要开口求助,就说明还没准备好。
秦猛走过来,在他背上轻轻扶了一下。不是拉他起来,只是让他借个力。动作很轻,也不多管。
林三终于坐直了,背挺了起来,身子有点晃,但没倒。
刘斌从帐篷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水。他是队长,个子不高,但很结实。穿一件灰色短袍,袖子都磨坏了,腰上别着一把旧刀。他蹲下,把碗递给林三。
“先喝一口。”
林三接过碗,水是温的。他一口一口喝完,感觉暖意到了胃里。
他把碗还回去,说:“我能站了。”
刘斌看着他,说:“我知道。但现在不是要你能站,是要你能活。”
说完,周围安静了几秒。火堆噼啪响了一声,火星跳起来。
沈九靠在树边坐着,抱着一把断了一根弦的琴。他听到说话,睁开眼,走过来摸了摸林三的手腕。
“脉比昨天稳了。”他说,“今天可以开始练功。”
“什么时候?”林三问。
“等药好了再说。”
赵七正在检查弓。他跪在地上,低头拨弄弓弦,耳朵却听着四周。听到这话,他头也不抬地说:
“别急,训练是辰时开始,你来得及。”
陈默翻开本子,在“林三”名字后面画了个勾。他又写了一句:第三日晨醒,自主坐起,喝水正常,脉象回升,建议准许基础导引。
阿岩守着一面小铜镜,手指轻轻敲着边缘。这镜子能收消息,是他负责的情报工具。他年纪不大,脸瘦,眼神很锐利。一边敲一边低声念几句咒语,保证信号通。
刘斌走到空地中间。地上画了个圈,是昨晚用炭笔画的练功区。他站进去,双脚分开,慢慢举起双手,动作很慢,像推什么东西。
其他人一个个围上来。
秦猛脱掉外衣,右臂包着绷带,上面还有血印。他站到刘斌身后,跟着做一样的动作。抬手、转腕、沉肩,每一个都学得很准。
沈九盘腿坐下,闭眼调息。他不再说话,呼吸变得又长又稳。
赵七活动肩膀,左肩有道紫黑色的疤。他拉了拉空弓,弓发出嗡的一声,表示没问题。他点点头,站到边上准备加入。
陈默站在旁边记录:刘斌——气息稳,主导强;秦猛——右臂负担重,注意反弹;沈九——内息好,音律初现……
阿岩把镜子摆正,镜面映出大家的身影。他低声念咒,镜子里出现一圈圈波纹,慢慢同步起来。
“诗魂不能断。”刘斌说,“哪怕只能动一点点,也要走一遍经脉。”
没人说话,只有呼吸声整齐起伏。
林三喝了药,是沈九熬的,褐色,很苦,有一点甜味。他皱眉喝完。过了一会儿,肚子里有了暖意,顺着身体往上走,赶走了寒气。
秦猛扶他站到队伍最外侧。林三照着刘斌的样子抬手,刚运点气,胸口就闷了一下。
“慢点。”沈九突然睁眼,“别硬撑,顺着来。你现在不是战斗,是在唤醒它。”
林三点点头,重新调整。他闭眼,想起小时候在书院练功的日子。那时不懂生死,也不知道战友会死。
现在他懂了。
半个时辰后,所有人收功。
刘斌出了汗,脸色有点白。他知道自己的伤没好,肋下的贯穿伤一到阴天就疼。但他必须带头。他是队长,他的样子就是队伍的精神。
“今天都达标了。”他说,“明天多练半柱香时间。”
中午吃饭,气氛变了。
不再是死气沉沉,而是有了点生气。林三自己端碗吃饭,吃得慢,但不用人喂。米饭有点硬,菜是干菌和肉糜炖的,味道淡,但能吃饱。
另一个伤员也能拄拐走几步。他叫吴十三,以前是最快的探马,现在腿瘸了,走路一拐一拐的。看到林三自己吃饭,他笑了:“嘿,你也快赶上我了。”
林三抬头,也笑了:“迟早超过你。”
秦猛吃完最后一块肉干,拍拍林三肩膀:“恢复得不错。”
“我不想再躺着。”林三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没人想。”赵七擦着匕首说,“但我们得守规矩。谁乱来,谁害全队。”
没人反对。
他们吃过亏。三年前在西岭,一个人追敌人,结果中埋伏,十七人死了。从那以后,纪律就是铁的。
下午训练结束,刘斌把大家叫到空地。
太阳快落山了,影子拉得很长。他站在中间,表情严肃。
“林三完成第一次导引。”他宣布,“进入第二阶段。”
说完,他拿出一块木牌,上面刻着“铁脊”两个字。木头很硬,表面光滑,背面有烧过的痕迹。
“这是老吴留下的。”他说,“他在西岭战死,临死前说,谁接这块牌,谁就是队里的脊梁。”
全场安静。
老吴是前任副队长,突围时留下来断后,最后累死。他最后一句话是:“别让队伍散了。”
林三接过牌子,手指摸过刻痕。木头粗糙,但有温度。他没说话,手却握紧了。
他明白,这不是荣誉,是责任。
沈九忽然拿出琴,放在腿上弹了一段。曲子不激昂,也不悲,像风吹山谷,溪水流石。琴声穿过暮色,让人心里平静。
秦猛听了,低声哼起《破阵子》。这是他们的战歌,也是每个练诗魂的人最早学的诗。
赵七接着唱:“剑出昆仑北,血染祁连雪。”
陈默没出声,但嘴在动,明显在默念。
阿岩放下笔,静静听,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镜子边。
刘斌站在人群外,看着他们。
他知道,这支队伍回来了。
不是所有人都好好的,但他们的心回来了,信念回来了,诗魂也回来了。
第二天早上,训练照常。
林三走完了整套导引,中途只停一次。他脸色还是差,嘴唇发青,但眼神稳了,动作也顺了。抬手运气时,指尖能感觉到一股微弱的流动,那是诗魂回来的迹象。
秦猛右臂恢复得快,已经能拉轻弓。他试射三次,箭都钉进百步外的靶心。力道不到巅峰的七成,但够用了。
沈九体力还没完全恢复,但控制更好了。他在导引时弹一段低音,帮大家调呼吸,整体效率高了不少。
赵七清点武器,确认箭够打一场中等战斗,刀都修好,火油包也够。他还给林三准备了一把短刀,藏在靴子里,防近身危险。
陈默更新地图,标出两条备用路,注明水源、躲的地方和可能被埋伏的位置。他还整理最近七天天气,预测三天后会有薄雾,适合隐藏。
阿岩连续三次校准镜子,没发现异常。但他每半小时重启一次,确保情报不断。
中午开会,刘斌站在高处说话。
那是营地边一块突出的石头,他站上去,声音有力。
“黑石谷没新消息。”他说,“已经四十八小时没信号了。”
“他们在等。”陈默说,“等我们暴露,或者内部崩溃。”
“我们也等。”刘斌说,“但他们等我们乱,我们偏要稳。”
他扫视大家:“训练延长一天。至少六名伤员要达到参战标准。物资今晚开始打包。哨岗加一班,夜里双人轮值。”
他看向沈九:“你用琴音监听,夜里停训练,全员警觉。”
沈九点头:“我可以布‘听风阵’,用琴声覆盖三里。”
“好。”刘斌说,“就这么办。”
命令一下,营地立刻动起来。
赵七带人打包物资,药品、干粮、武器分好类,贴标签。秦猛带轻伤员加固防御,在四周设绊索和铃铛。陈默画新的作战计划,预演各种突发情况。
夜里,营地安静。
火光低矮,映出一张张疲惫但坚定的脸。林三坐在火边,拿着“铁脊”木牌。他试着念《破阵子》第三段,一句没漏。
“剑出昆仑北,血染祁连雪。
马踏黄沙路,旗卷大漠烟。
男儿赴国难,何须葬故园……”
秦猛坐他旁边,一边磨刀一边听。
“对,就这么念。”他说,“一个字都不能错。”
“我真的能打了?”林三低声问。
秦猛停下,看着他:“你现在就在打了。心回来了,人就不远。记住,敌人不怕伤兵,怕的是不肯倒下的人。”
林三沉默很久,轻轻点头。
第三天训练结束,刘斌再次集合大家。
这次他语气更重。
“林三通过第二阶段考核。”他说,“准许参加轻量实战演练。”
林三站出来,把木牌挂在腰上。牌子轻轻晃,碰着皮带,发出小声。
“你不是拖累。”刘斌看着他,一字一句说,“你是回来的人。”
有人轻轻鼓掌,有人点头。没有欢呼,但这几个字,胜过千言万语。
夜里,天空变了。
星星位置偏了。北斗第七星挪了点,南斗连线弯成奇怪弧度。营地水盆里,水面自己晃,倒影的星光显出一道模糊符文。
沈九值班,忽然停下琴。
他抬头看天,皱眉;低头看水盆,瞳孔一缩。
“有波动。”他对走来的刘斌说。
“多大?”
“还不强,但不对劲。”沈九低声,“不是自然现象,像是能量被拉扯。如果我没猜错……是‘赤云’来了。”
刘斌眼神一紧。
赤云是灾厄之兆。它出现时,灵气乱,妖物醒,邪祟也会动。五年前在北荒,它一现,整座城没了,只剩焦土和骨头。
“通知所有人,今夜不准离岗。”刘斌下令,“你盯水盆,有动静就响铃。启动铜镜紧急协议,我要知道三百里内任何异常。”
沈九点头,指尖抚弦,布下“听风阵”。阿岩也开铜镜最高权限,接远距离侦测网。
第四天早上,训练继续。
林三第一次参加小组对抗,对手是两个轻伤员。他只用了三成力,但能跟上节奏。闪避、格挡、反击都很准。
秦猛陪他练半柱香时间,确认经脉没问题。结束后拍他肩膀:“不错,还能加点强度。”
沈九把脉后说:“可以微运诗魂。每天一次,不能多,不然会伤自己。”
刘斌点头:“从明天起,加入前线轮值。”
中午开会,阿岩突然抬头。
“铜镜有反应。”
刘斌立刻过去。
镜面出现一行字:赤云现于北方,星轨偏移三度,疑似能量潮起。
陈默翻地图,对照位置。
“离我们三百里。”他说,“移动慢,预计两天到。”
“不是直接冲我们。”赵七分析,“但它会引来东西。”他看沈九,“上次这种天象,铁乌鸦提前两天出动。”
“那就当它冲我们来。”刘斌下令,“所有人,今晚最后一次集体导引。明天开始备战。所有伤员取消休养,全部进战斗序列。物资封箱,武器上弦,哨岗每半小时换一次。”
命令一下,营地气氛立刻紧张。
晚上,灯没灭。
所有人都在练功区导引。动作整齐,呼吸同步,灵力交织成网,形成屏障,挡住外界乱流。
林三站在中间,抬手到一半时,指尖发麻。那是诗魂回来的感觉,熟悉又亲切。他继续做完最后一式,收势时掌心推出,一股微风气流掠过草尖,惊起几只虫。
刘斌站在高岩上看着。
远处天边,一片暗红云慢慢移,像血渗进布,染红天空。风吹动他的衣服,哗哗响。
他不动,一直盯着那片云。
沈九走来,低声说:“他们感觉到了。”
“谁?”
“那些还在睡的。”沈九望远方,“地底的,山中的,坟里的……它们都在醒来。”
刘斌握紧手中的地图。
纸边磨毛了,角落有雨水泡过的印。是西岭突围时留下的。他没说话,折好塞进怀里。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林三练完走向铺位。
路过水盆时,他看见水面晃了一下。倒影里的脸,比三天前多了点生气。眼角还有累,但眼神不再散,有了光。
秦猛绑护腕,抬头看他:“明天一起练?”
“好。”林三说。
赵七检查完最后一把刀,收进鞘。刀入匣时一声轻响,像回应什么。
陈默合上本子,吹灯。他在最后一页写:“今日全员导引成功,诗魂共振率达八成七,队伍完整性重建。”
阿岩盖上铜镜,留条缝,随时能开。他知道,这一夜不会太平。
沈九坐着,手指碰了下琴弦。
一个音响起,短,清楚。
像某种回应。
刘斌从高岩跳下,脚下一滑,膝盖撞地。
他没马上起来,低头看自己的手。
指腹有裂口,是练功磨的。没流血,但皮快破了。
他盯着伤口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笑得很轻。
他知道,这支队伍回来了。
前面的路再难,他们也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