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在寿春住了半个月,越住越憋屈。
倒不是刘备亏待他——恰恰相反,刘备对他好得没话说。住的是仅次于刺史府的宅院,吃的是顿顿有酒有肉,出门有亲卫随行,进门有侍女伺候。可吕布就是觉得……不得劲。
这种不得劲,很难说清楚。就像你明明是个主人,却被当成客人招待;明明该你拍板的事,却要等别人点头。
这天下午,他又在院里练戟。方天画戟舞得虎虎生风,把一棵老槐树的叶子都扫下来大半。练到兴头上,忽然听见墙外有人说话。
“……听说主公要称公了?”
“那可不!三州之地,二十万大军,不称公说不过去。”
“那温侯呢?温侯怎么办?”
“温侯?还是将军呗。不过听说可能要封大将军……”
“大将军有啥用?还不是个将军?你看曹操,丞相!那才叫位极人臣!”
声音渐渐远去。吕布停下动作,脸色阴沉。
大将军?呵呵。听起来威风,可说到底,还是刘备麾下一将。当年在长安,他吕布可是奋武将军,假节,仪比三司,那才叫风光!现在呢?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温侯,”亲兵小心翼翼过来,“曹豹将军求见。”
吕布把画戟往地上一插:“让他进来。”
曹豹是拎着两坛酒来的。一进院子就笑:“温侯好雅兴,大下午的练戟?来,喝点酒解解乏。”
吕布接过酒坛,拍开封泥,仰头灌了一大口:“老曹,你说实话,玄德公是不是真要称公了?”
曹豹也在石凳上坐下,自己倒了一碗:“有这个意思,但还没定。”
“那要是定了,我算什么?”吕布盯着曹豹,“还是那个‘吕将军’?”
这话问得直白。曹豹放下酒碗,正色道:“温侯,您这话说的。您跟主公是什么关系?是生死兄弟,是开国元勋!就算主公称公,您也是头号功臣,还能亏待您不成?”
“功臣?”吕布冷笑,“袁绍待颜良文丑如何?曹操待夏侯惇夏侯渊如何?说到底,都是臣子。我吕布……不想当臣子。”
这话说得重了。曹豹心里一紧,知道吕布这是钻牛角尖了。
“温侯,”他斟酌着措辞,“您想过没有,为什么当年您在长安待不下去?为什么在徐州也待不下去?不是因为您不够强,而是因为……您身边缺人。”
吕布没说话,只是喝酒。
“打仗您天下无敌,可治国呢?理政呢?安抚百姓呢?”曹豹继续说,“这些事,您做不来,也不想做。可主公做得来,也愿意做。所以您跟主公联手,才是珠联璧合——您负责打仗,主公负责治国。这不是谁臣服谁,是各展所长。”
吕布沉默良久,才闷声道:“那为什么是他称公,不是我?”
“因为名分。”曹豹说得很实在,“您是武将,天下第一的武将。可称公称王,需要的不只是武功,还有文治,还有人心,还有……那个‘名’。主公是汉室宗亲,仁德布于四海,士人百姓都服他。您呢?您要是称公,天下人会怎么说?‘三姓家奴也敢僭越’?”
这话戳到吕布痛处了。他脸色涨红,想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
“温侯,我不是贬低您。”曹豹语气缓和下来,“恰恰相反,我认为您的位置,比什么‘公’啊‘王’啊重要得多。您想想,汉高祖刘邦打下天下,靠的是谁?韩信!韩信是什么?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位在王侯之上!后来怎么样?封了齐王,反而遭忌,最后死得不明不白。”
吕布愣住了。这个角度,他从来没想过。
“大将军是什么?”曹豹趁热打铁,“是武官之首,是天下兵马的统帅!丞相再大,能调兵吗?王侯再尊,能打仗吗?不能!只有大将军能!温侯,您要的不是虚名,是实权。而实权,就在‘大将军’这三个字里。”
吕布眼睛渐渐亮了。
曹豹继续加火:“再说了,主公是什么人您不清楚?他答应过您,若得天下,必与您共享。这话不是酒话,是承诺。如今不过称公,您就沉不住气了?那将来真要称帝,您怎么办?撂挑子不干了?”
“我……”吕布语塞。
“温侯,咱们眼光放长远点。”曹豹压低声音,“您现在要做的是什么?是继续立功,继续掌兵,继续让天下人知道——刘吕联盟,离了您吕布,就不行!等到了那一天,别说大将军,就是封王,也是水到渠成!”
这番话,彻底说动了吕布。是啊,急什么?他才四十出头,还有的是时间。刘备称公又如何?只要兵权在手,谁都得敬他三分。
“老曹,”吕布拍拍曹豹的肩膀,“还是你懂我。”
曹豹心里松了口气,脸上却笑:“我懂您有什么用?得您自己想明白。来,喝酒!”
两人推杯换盏,喝到日落西山。
第二天,吕布主动去找刘备。
刘备正在书房看文书,见吕布进来,起身相迎:“奉先来了?坐。”
吕布没坐,而是郑重其事地拱手:“玄德公,我昨日想了一夜。称公之事,我赞成。”
刘备一愣:“奉先何出此言?”
“您说得对,名不正则言不顺。”吕布说得诚恳,“咱们现在坐拥三州,是该有个名号了。您称公,名正言顺。至于我……还是那句话,愿为玄德公麾下一将,统兵征战,开疆拓土!”
这话说得漂亮。刘备看着他,忽然笑了:“奉先,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客套话。”
“不是客套。”吕布正色道,“是真心话。我吕布这辈子,就会打仗。治国安民,我不行,也不想。这些事,交给玄德公。我只要兵,只要仗打。等将来扫平天下,玄德公为帝,我当个大将军,足矣!”
这话和当年酒后的戏言如出一辙,但此刻说来,却多了几分郑重。
刘备上前,拉住吕布的手:“奉先赤诚,备心感之。你放心,无论将来如何,你我兄弟之情,永不相负。”
“好!”吕布大笑,“有玄德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两人把臂言欢,气氛融洽。
消息传出去,众人都松了口气。陈登私下对糜竺说:“没想到温侯这么通情达理。”
糜竺却摇头:“不是温侯通情达理,是有人劝得好。”
“谁?”
“还能有谁?曹豹呗。”
确实,曹豹这次立了大功。他不仅稳住了吕布,还让吕布主动支持刘备称公。这份人情,刘备记在心里。
几天后,刘备召集众人,正式宣布:暂不称公,但接受“行车骑将军,督徐扬青三州军事”的实职。同时,表吕布为“前将军”,假节,仍领青州军事。
这个安排,各方都满意。刘备有了实权,吕布有了地位,联盟内部的潜在裂痕,被暂时弥合了。
吕布领了任命,高高兴兴回青州去了。临走前,还特意去找曹豹道别。
“老曹,这次多谢了。”吕布拍着曹豹的肩膀,“等我在青州再立新功,回来请你喝酒!”
“温侯客气。”曹豹笑道,“不过有句话,我还得啰嗦一句。”
“你说。”
“青州新附,降将众多。温侯用人,当恩威并施,既要用,也要防。切不可……太过信任。”
这话说得很隐晦,但吕布听懂了。他点点头:“放心,我心里有数。”
送走吕布,曹豹回到住处,却见刘备等在那里。
“主公?”曹豹一愣。
“来谢谢你。”刘备笑道,“奉先之事,多亏你了。”
曹豹忙道:“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不是小事。”刘备认真道,“联盟能维持至今,奉先是关键。你能让他想通,功劳不小。”
两人在院中石凳坐下。刘备忽然问:“曹将军,你说……奉先真的想通了吗?”
曹豹想了想:“八成吧。剩下两成,得看将来。”
“将来?”
“等主公真的称帝那天。”曹豹说得很直白,“那时候,才是真正的考验。”
刘备默然。是啊,称公只是第一步,称帝才是终极目标。到那时,吕布还能像现在这样坦然吗?
“走一步看一步吧。”刘备起身,“至少现在,咱们又过了一关。”
夕阳西下,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联盟这条船,还在惊涛骇浪中前行。掌舵的刘备,冲锋的吕布,还有他们这些在船上忙碌的人,都得小心再小心。
因为稍有不慎,就是船毁人亡。
但至少现在,船还在前进。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