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九月初三,皇明印钞局灯火如昼。
高大的砖石厂房内,数十座改良后的铜版印刷机整齐排列。
空气里弥漫着新墨与桑皮纸的独特气味,隐约还有一股热腾腾的的潮气。
工部尚书邹元瑞亲自守在总机房内。
“曹国公到!”
随着一声通传,李景隆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位户部清吏司的主事。
他拱了拱手,"“邹尚书,进度如何?”
邹元瑞拱手回礼:“国公爷,己印成五十两新钞共计二万张,合银一百万两。按此进度,明天天黑前,必能印足三百六十万两之数。”
李景隆点点头,走到最近的一架印刷机旁。
巨大的铜制雕版,被牢牢固定在机床上,版面纹路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两名工匠正默契配合。
一人用特制棕刷,将靛蓝色油墨均匀刷在雕版上,另一人迅速覆上裁剪好的桑皮纸。
沉重的黄铜压辊在杠杆作用下,“咔哒”一声滚过,再揭开时,一张图案清晰、墨色饱满、纹路微微凸起的新钞便呈现在眼前。
李景隆拿起一张刚刚压印好的新钞,用手指捻了捻边角,转头问邹元瑞:
“核验官可都就位了?暗记、水印、纸质、墨色,一样都不能错。”
邹元瑞答道:“国公放心,六十四名核验官分作两班,就守在烘房出口。有丝毫瑕疵者,当场截出销毁,绝无一片劣钞流出。”
九月初五晚,价值三百六十万两白银的钞票按时印完。
第二天一大早,李景隆便到文华去见太子朱标,奏道:
"第一批新钞已印好,若是直接发往边镇,恐怕。臣请用这些新钞,偿还之前所借商债。”
朱标问:“商人会认这些纸钞吗?”
李景隆答:“臣让他们拿这新钞,去扬州买盐。消息传开,新钞的信用就有了。”
朱标当即准奏,李景隆领命退下。
第二天午后,还是那间花厅,还是那三十几位京城顶尖的富商。
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个紫檀木匣,里面码放着崭新的“大明通宝”。
李景隆扫了众人:
“诸位,之前为解朝廷一时之急,暂借的银两,本息共计三百六十万两。今日,便按约偿还。”
他在木匣上点了一下。
“偿还之物,便是这匣中的大明通宝。朝廷明定,此钞与白银挂钩,一两面额即兑一两足色纹银,五十两面额即兑五十两。今日之后,你我债务两清。”
话音落下,厅内静得可怕,商人们死死盯着面前盛满靛蓝纸片的木匣。
借出去的员白银,还回来的却是轻飘飘的纸片?这与明抢何异?
尽管无人敢于出声质问,但那种被愚弄的怒火,却藏也藏不住。
屁股底下的座椅突然生了刺,却又不敢动弹。
突然,皮货起家的山西商人王魁,指着那匣新钞,说道:
“我等小民,也知忠义二字,勒紧裤腰带,帮朝廷周转。可这才几天,您二位公爷,就用这些纸片片把账给平了?”
众富商无不佩服他胆大,却又为他捏了一把汗。
常昇冷冷哼了一声,更令他们胆战心惊。
李景隆不动声色反问:"胡说!谁跟你说这是纸片片?我刚才讲的话,你是一句也没记住吗?
那我再说一遍,这每一张钞票,代表的就是纹银五十两。朝廷承认,将来天下万民,也都要承认。”
众人神色怪异,王魁更加激动了:
“公爷,您说得天花乱坠,可我到了山西老家,是能拿着它去付驼队的草料钱,还是能结皮货的尾款?小民的二十五万两白银,就当是报效朝廷。求二位公爷,将来能看顾一二。”
这话说出了几乎所有商人的心声,您要我们捐,我们也捐了,可您不能拿我们当傻子耍啊。
厅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叹息声,就连最沉得住气的大盐商胡梦龙,也忍不住微微摇头。
李景隆并不着恼,将钞票递还给王魁。
“你们心里没底,何不去扬州分号问问赵勉,看这大明通宝,能不能从他那里买到盐?“
胡梦龙终于忍不住开口,“曹国公此话当真?扬州分号肯收这些新钞?”
李景隆脸上笑容突然消失了,猛地一拍桌案,“聒噪!要我说了几遍,你们才信?“
他站起身,指着门外:“赵勉不认,你们再回过头来找我。我李景隆又跑不了!”
胡梦龙胆都吓破了,忙道:"公爷恕罪!小民不是这意思…"
李景隆冷哼一声,满是不耐与警告:
“今日你们走出这个门,将来再想拿着银子来跟换大明通宝,门都没有!现在就去扬州,赶紧去!”
商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火气吓坏了,赶紧收起面前的匣子,躬身行礼后,鱼贯退了出去。
常昇笑道:“你这红脸唱得,倒省了许多口舌。”
李景隆笑了笑:“道理讲一箩筐,不如拍桌子管用。过两天又求着我兑钞,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次日一大早,扬州盐运司衙门外车马云集。
胡梦龙、王魁等三十余位京城富商递了帖子,不多时便被引入签押房。
头天晚上,李景隆就差人打过招呼了,赵勉抬眼看了看这许多客商,放下手中朱笔,问道:
“诸位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胡梦龙上前一步,双手奉上一张五十两的“大明通宝”:
“部堂大人请看。此钞是我等真金白银从曹国公处换得。敢问大人,咱们扬州分号,认还是不认?”
赵勉接过,指着背面那行小字上:
“你看清楚,‘户部、工部、平倭银钱总司联合持股’。本官就是户部尚书,你说这张钞票,本官认不认?”
王魁踮着脚,急切地问道:“那……可能买盐?”
赵勉反问道:“你这话问得真正奇怪,大明通宝为何不能买盐?朝廷印它出来,本来就是为了便利流通。我这里的盐,明码标价,凭钞即兑。”
胡梦龙忙问:“不知盐储可够?我等人数不少……”
赵勉从案后起身,走到窗边,指了指远处高耸的仓廒:
“诸位看见那些新仓了吗?盐都在里面。不过,新法初行,产量终究有限。库中现存之盐,你们三十几家,暂且均分。一手交钞,一手提货,今日便可拉走。”
商人们闻言,无不露出狂喜之色。
王魁咧嘴一笑:“部堂大人爽快!”
赵勉笑道:“本部堂问你,朝廷发行新钞,一两钞票即可兑换一两纹银。这对你们大商贾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王魁被问得一愣,下意识答道:
“若真能如朝廷所言,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赵勉又问道:"有什么好处?你且细说。"
王魁眼睛亮了起来,
“我等大宗买卖,动辄数万两白银,押运现银,路途遥远,盗匪、损耗、火耗都是难题。有了新钞,不知省去多少麻烦和风险,生意盘面活络数倍不止啊!”
赵勉缓缓点头,脸上笑意淡了下去:
“太子殿下与太孙殿下为推行此策,日夜筹谋,殚精竭虑。可你们呢?初见新钞,便以为是废纸,是朝廷要赖账。”
王魁被说得面皮发热,低下头去,其他商人也面露惭色。
胡梦龙拱手道:“部堂大人教训得是。我等确是目光短浅,往后定当尽力宣扬新钞,断不敢再糊涂了。”
赵勉神色和缓:“明白就好。你们办完手续,便去提货,今日便能拉走。”
手续办得非常利落。
核验新钞,登记编号,开具盐引,从仓廒中称出雪白晶莹的盐,装车捆扎。
不过半日功夫,各家带来的车队便载得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