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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末,运河码头,皇明总号扬州分号工地上空,弥漫着浓浓的焦糊味。

两淮盐运司衙门,赵勉依然没睡,在他面前摊开着《盐场整合图》,上面染着几点黑红的印记。

那是一个时辰前,工地起火,他亲赴现场,救火时沾染的泥与血。

火已经扑灭,只烧了一处偏料堆,明显是盐枭的警告。

郭英按刀而入:“赵部堂,抓了三个纵火的,口里藏了毒,没留住活口。是死士。”

几乎同时,蒋瓛的身影从侧门阴影中浮现。

“赵部堂,已经查清了,死的三个人中,一个是城里永丰号陈掌柜,另一个城外盐帮水鬼堂堂主。这只是两条小鱼。水底下才是大鱼。”

赵勉看向那两个被墨点圈住的名字,头皮发麻,他早就预料到,盐政改制绝不会一帆风顺,雪白的盐都是黑红的血换来的。

辰时,盐运司正堂。昔日富丽慵懒的气息早已被肃杀取代。

短短半个月,赵勉黑瘦了不少,堂下站着从户部、工部调来的干员,以及少数经过甄别后留下的旧吏。

“盐政之弊,根子在利出多门!从灶户到百姓,中间层层盘剥,官商勾连,朝廷所得十不存一!”

赵勉的声音不高,却铿锵有力,

“陛下、太子、太孙殿下要的,是再造乾坤!让每一粒盐的来去,每一文利的归属,都清清楚楚!”

在他背后,悬挂着巨幅《两淮盐场整合分划图》,上面写着“灶户编保”、“仓储转运”、“盐质定等”、“护盐巡防”。

“即日起,各队分赴盐场,以皇明总号之名,签长期包销契!设立互助仓,粮、药、工具平价直供!目的只有一个,”

赵勉斩钉截铁,“把灶户从盐商手里,夺回来!”

堂下众人凛然应喏。

三日后,白驹场。

最大的盐商“福泰昌”派出的管事,带着几十个家丁,堵住了皇明分号收购点的门。

“祖祖辈辈,这里的盐都是卖给‘福泰昌’!你们户部的官,手也伸得太长了!”

管事叉着腰,唾沫横飞,身后家丁棍棒在手,一些被裹挟的灶户面带惶惑。

收购点的年轻主事据理力争,额头冒汗,眼看冲突就要爆发。

“吁——!”

一声战马长嘶,划破喧闹,郭英单人独骑,逆着晨光疾驰而至,马蹄溅起的泥点甩了那管事一脸。

他根本未看那群家丁,只盯着那管事:“朝廷设点收盐,是王法。你聚众阻挠,是造反。”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管事顿时急得面红耳赤,“你…你休要血口喷人!我等皆是安分商户……”

郭英马鞭凌空指向那些手持棍棒的家丁,“持械对抗朝廷,按《大明律》,可当场格杀。”

他忽然提高声量:“扔了棍棒,滚出此地!十息之后,仍持械立于此地者,格杀勿论!"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战马响鼻声。

“十。”

“九。”

数到“六”时,第一个家丁扔下了棍子。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管事面色惨白,被家丁拖着,狼狈退走,顷刻间作鸟兽散。

郭英这才下马,对惊魂未定的年轻主事道:“照章收盐。再有此事,烽火为号,骑兵片刻即至。”

说完,翻身上马,绝尘而去。从来到走,不过一盏茶时间。

消息比马跑得还快。郭英的“十息之限”和“格杀勿论”八个字,成了悬在扬州所有盐商私兵头上最冷的刀。

硬骨头郭英啃,脓疮则由蒋瓛剜。

永丰号陈掌柜是在赌坊的密室里被请走的。

锦衣卫的动作安静利落,隔壁赌客甚至没听到多少动静。

三日后,扬州最繁华的辕门桥口,一干人犯被明正典刑。

布告上罪状清晰:勾结亡命之徒,纵火焚烧皇明官产,图谋阻挠盐法新政。

围观百姓窃窃私语,拍手称快者居多。

他们不懂大道理,但知道这些人往日横行市井,盐价高低,多半由他们背后的人操控。

真正的雷霆,在暗处。几户暗中资助死士的豪商,接二连三“暴病”或“失足”。

蒋瓛的案头,密档越来越厚,牵连的线头却似乎越理越乱。

他在一次深夜对赵勉意味深长地说:“赵部堂,水下的藕,断了一节,丝还连着更深的泥。京城,或许也有感应了。”

赵勉默然。他收到了京城同年好友的密信,同样只有隐晦的四个字:“浮议渐起。”

压力,从未离开。

一个月后。

第一批严格按照新法收购、筛选、定等,雪白晶莹如细砂的官盐,共计五百引,稳稳存入扬州分号新建成的巨大仓廒。

仓廒墙壁厚达半尺,防火防潮,守卫森严。

盐入库时,赵勉亲自查验。

他捧起一把盐,任其从指缝流下,没有异味,没有杂色,干燥均匀。

“就是它了。”赵勉喃喃道。

快马加鞭,三份奏报,与一匣子雪白的盐样,送往南京文华殿。

朱元璋先打开了赵勉的奏报。

“臣赵勉谨奏:

两淮盐运司改组初成,皇明总号扬州分号成立,仓廒坚备。首批新制官盐五百引入库,质白味正,远胜旧盐。灶户编管渐渐顺利,私盐路径己斩断大半。

万事初基已奠,唯待新钞抵扬,即可官盐直售,以固钞信。然而盐场整顿,产能恢复,尚需时日,沿途奸商反扑犹须警惕。”

朱元璋又拿起郭英的。

“臣郭英谨奏:

月内处置大小滋事、抗法事件,共三十七起。

格杀冲击盐场哨卡首恶五十一人,擒二百余人;

诛杀伏击护盐队亡命之徒一百六十八人;

查抄抗拒新政奸商五处,斩其私养家丁一百零三级……

运河今已畅通,敢有明持械对抗者,皆已伏诛。”

再展开蒋瓛的密奏,寒意更甚。

“臣蒋瓛密奏:

依大明律并奉陛下特旨,处置阴谋抗拒新政、勾结私盐贩子、谋害官差之奸商、恶吏、帮会头目等,共计三百七十三人。

明正典刑一百四十一人,狱中病故一百六十七人,格杀四十九人,其余意外十六人。

抄没家产估值二百八十万两,现银正解押入库。

臣己铲除盐漕涉私堂口七成,市面为之一肃。

然而暗处仇视盐政改制者人数众约,臣己严密监控。另外,隐约有线索指向……。”

三份奏报,并排放在御案上。朱元璋伸出手指,从那精美的匣子里,捏起一小撮雪白的盐。

他看了又看,捻了又捻,最后放入口中,舌尖感受到的是纯粹的咸,没有任何苦涩杂味。

朱元璋目光落在朱允熥脸上,笑眯眯道:“哥儿,你来尝尝这盐味道咋样?好盐总算制出来了,印钞局现在可以开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