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的航行,比来时多了几分沉重,少了几分未知的恐惧,却添了更多对伤亡同伴的哀恸与对未来的隐忧。海路漫漫,风波险恶,尽管不再有那诡异的低语和超自然的怪物袭击,但常规的海上风险依旧存在,加之两艘战舰受损严重,航行速度缓慢,时时有倾覆之危。
贾瑄的伤势在随船医师和自身内功调养下,缓慢而稳定地恢复着。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舱室内静养,但思绪从未停歇。他反复推演着回京后可能面临的局面,思考着如何向皇帝陈奏那部分不可言说的真相,又如何安排阿二与那些缴获的诡异物品。
阿二变得更加沉默。海岛洞穴中的经历,尤其是最后那一声仿佛源自本能的断喝以及随后与那深渊意志的间接对抗,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他开始更加频繁地梦见一些光怪陆离的场景:无底的深海、游弋的巨影、燃烧的星辰,以及一些模糊的、充满古老威严的面孔。醒来时,常常冷汗涔涔,有时甚至会无意识地以那种古老音节喃喃自语,吓坏了同舱的船员。
赵武师加强了对他的看顾和引导,不仅督促他练武强身,更开始传授他一些道家基础的宁神静心法门,帮助他收束心神,控制体内那股时而躁动的莫名力量。阿二学得很认真,他知道,这是公子和师父在帮他,帮他不要变成怪物。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阿二会偷偷取出怀中那块已毫无光泽的“星核”石板碎片和“破风”短刃,默默感受。他能感觉到,这两件东西与他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极微弱、却无法割断的联系。尤其是当他在心中默念那些梦中出现的古老音节时,石板碎片偶尔会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温热。
这一日,船队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强烈风暴。这不是归墟那种带着邪恶意志的风暴,而是大自然纯粹的雷霆之怒。狂风卷起如山巨浪,暴雨如注,天空漆黑如墨,只有惨白的闪电不时撕裂黑暗。
“斩浪”号和“破风”号在怒涛中如同两片小小的树叶,随时可能被吞噬。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多处破损处开始进水,船员们拼尽全力戽水、堵漏、固定帆索,但形势依然危急。
阿二正在底舱帮忙堵漏,冰冷的海水不断从裂缝中涌入,刺骨的寒意和死亡的威胁让他浑身发抖。就在一块船板在巨浪冲击下即将彻底崩裂的瞬间,阿二几乎是本能地扑了上去,用身体死死抵住那块木板,同时,口中无意识地溢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
奇迹般地,那狂暴涌入的水流竟似乎减缓了一瞬!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为旁边的水手争取到了用木楔和桐油灰封堵裂缝的关键时间!
裂缝被勉强堵住,阿二瘫倒在积水中,大口喘息,心中充满了后怕与惊疑。刚才那一瞬……又是那种力量?
风暴持续了整整一夜,当黎明来临,风浪终于渐歇时,两艘战舰已是千疮百孔,帆橹尽折,只能依靠残存的动力和海流缓慢漂行。人员又减损了十余名。
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活着,还在向着故土的方向移动。
历经近两个月的艰难航行,在淡水和食物即将耗尽之际,远方终于出现了熟悉的海岸线轮廓。那一刻,甲板上爆发出的,已不是欢呼,而是一种近乎虚脱的、掺杂着泪水的哽咽。
他们没有直接返回津海卫,而是在一处预先约定的、极为偏僻的海湾秘密靠岸。早有几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和一小队身着便装、却眼神锐利、气息沉凝的汉子在此等候——他们是皇帝直属的秘密力量。
重伤的贾瑄、身体虚弱的阿二、以及那些至关重要的缴获物品,被立刻转移上马车,在严密护卫下,悄无声息地驶离海岸,前往京城。赵武师随行护卫。雷参将则带领其余幸存船员,暂时留在海湾附近的秘密营地休整,等待进一步的指令,并统一口径。
马车在颠簸的道路上行驶了数日,终于在一个深夜,从一道不起眼的侧门,驶入了守卫森严的皇城,直接进入了一处早已安排好的、远离后宫的僻静宫殿。
贾瑄被人用软轿抬入殿中。皇帝早已在此等候,身边只有大太监王瑾一人。
烛光下,皇帝看着形容憔悴、重伤未愈的贾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痛惜,有赞赏,也有深深的凝重。他没有多问过程,只是沉声道:“爱卿辛苦了。先安心养伤。”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被赵武师小心翼翼捧出的那个革囊,以及跟在赵武师身后、低着头、有些惶恐的阿二身上。
王瑾上前,接过革囊,将里面的物品一一取出,陈列在铺着绒布的案几上:有裂纹的蛇形符文印章、几块奇异的石板碎片、青铜小鼎、以及那些骨片金属残件。
皇帝的目光仔细扫过每一件物品,尤其是在那枚印章和石板碎片上停留良久。他的手指悬在印章上方,似乎想触摸,却又缩了回来,仿佛那上面残留着不祥的气息。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阿二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就是阿二?”
阿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发颤:“草……草民阿二,叩见陛下。”
“抬起头来。”
阿二颤抖着抬起头,不敢直视天颜。
皇帝凝视着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皮囊,看清其血脉深处隐藏的秘密。良久,才缓缓道:“此番,你也算有功。起来吧。”
“谢……谢陛下。”阿二战战兢兢地起身,垂手站立。
“贾瑄,”皇帝收回目光,看向榻上的臣子,“你与一干将士的功劳,朕铭记于心。然此事牵连甚广,涉及妖异,非比寻常。朕已决意,‘惊蛰’案以赵王谋逆结案,明发天下,以安朝野之心。至于尔等此行真正的经历与所得……”他顿了顿,“列为绝密,存于大内,非朕亲允,不得开启。所有生还将士,皆需严守秘密,朕自有封赏抚恤,但亦会令其分批卸甲归田,或调往偏远之地安置,以防泄密。”
这是要将所有痕迹和知情者,都尽可能地淡化、分散、控制起来。
贾瑄挣扎着想要起身领旨,被皇帝挥手制止。“你伤重,不必多礼。你的封赏,待你痊愈再议。至于这个阿二……”
皇帝沉吟片刻:“既然他与这些诡物有所关联,便不宜放归民间。暂由你靖安司看管,仍由赵师傅教导约束,严加观察,弄清其身上奥秘。一应用度,由内帑支取。”
“臣,遵旨。”贾瑄虚弱地应道。
“好了,你们先下去休息吧。王瑾,安排太医,务必治好贾卿的伤。”皇帝挥了挥手,显得也有些疲惫。
贾瑄、赵武师、阿二行礼告退。走出殿门,外面月色清冷,宫墙巍峨。阿二回头望了一眼那深邃的宫殿,感觉仿佛从一个深渊,又进入了另一个更加复杂难测的漩涡。
他知道,京城的安定生活并未真正回归。他的命运,从踏入归墟的那一刻起,或许就已彻底改变。未来等待他的,是福是祸,是继续隐匿于尘埃,还是被卷入更大的风波,无人知晓。
归墟的余响,终究是传回了这座帝国的权力中心,并在一些人心中,埋下了种子。而风暴,似乎只是暂时停歇,远未真正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