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铁手在外赁的小院安顿了两日。这两日,柳青黛派去的下人回禀,老人家确实洗心革面,将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出门买些吃食,便是闭门不出,偶尔能听见院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似是在温习手艺。送去的新衣也换上了,虽面容依旧沧桑,但精神气儿却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眼睛里那层麻木的灰翳褪去不少,多了些光亮。
第三日,王明柱让苏静蓉带着一件“老物件”,前去试探。物件是周婉娘陪嫁里的一只铜鎏金缠枝莲纹香炉,炉身有一处不大的凹陷和一道细裂纹,不影响使用,但总归不完美。
苏静蓉依旧是那副温婉妇人打扮,只是稍换了妆容,更显富态些,带着一名扮作小厮的护卫,来到了韩铁手的小院。
韩铁手开门见是位陌生但气度不俗的夫人,有些拘谨。苏静蓉说明来意,自称是“柳夫人”(借柳青黛的姓)介绍来的,家中有一香炉不慎磕碰,听闻韩师傅手艺精湛,特来请教能否修复。
听到“柳夫人”,韩铁手神情明显放松了些,连忙将人让进屋里。屋子狭小,但收拾得齐整,靠窗一张旧木桌便是工作台,上面摆着些锉刀、锤子、小砧、焊药等工具,虽陈旧,却擦拭得干净,摆放有序。
苏静蓉取出用绸布包裹的香炉。韩铁手一见那香炉,眼睛便是一亮,接过手中,手指轻轻抚过炉身纹路、鎏金处以及那凹陷和裂纹,神情专注,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而非待修之物。
“夫人这香炉,是前明官造,看这缠枝莲纹的錾刻手法和鎏金成色,应是永乐年间的东西,难得保存得这般完好。”韩铁手喃喃道,随即又摇头,“可惜了这处磕碰和裂纹。”
苏静蓉心中微动,这韩铁手果然识货。“韩师傅好眼力。不知可能修复如初?”
韩铁手沉吟片刻,道:“修复如初不敢说,鎏金剥落处难以完全还原旧貌。但这凹陷,可用木槌垫着软木慢慢敲打复位,需极小心,不可损伤周边纹饰。这道裂纹……倒是可以用古法‘锔瓷’般的细铜丝穿补,再以特制焊药弥合,打磨平整后,若不细看,应不显眼。只是这活计精细,耗时也长些。”
“需要多久?工钱几何?”苏静蓉问。
“若材料齐全,专心做的话,约莫五六日。工钱……夫人看着给便是,柳夫人于我有大恩,不敢多要。”韩铁手搓着手,有些忐忑。
苏静蓉道:“韩师傅凭手艺吃饭,该多少便是多少。这样,这香炉便留在您这儿修复,五日后我来取。工钱先付一半定金,取货时付清。您看二十两银子可够?”
二十两!韩铁手吓了一跳,这等精细修复,以往若有人找他,能给个三五两已是顶天。“太多了,太多了……十两,十两足矣!”
苏静蓉微微一笑:“就二十两。只要活计做得好,值这个价。”她留下十两定金,又看似随意地问了句,“韩师傅对前朝铜器如此熟悉,可曾见过或修补过更稀奇古怪的铜器?比如,带有异域纹饰,或是形制特殊的?”
韩铁手正在端详香炉,闻言下意识道:“稀奇古怪的?早年在家乡时,倒是有乡绅收过一件西南土司进贡过的铜鼓残片,上面的纹饰像蛇又像鸟,很是怪异。流落京城后,偶尔在鬼市或旧货摊上,也见过些带番文或看不懂图案的铜钮、残件,但大多粗劣,不值当修。”他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多言,忙闭了嘴。
西南土司、异域纹饰……苏静蓉记在心里,面上却不露声色:“原来如此。那便辛苦韩师傅了。”
五日后,苏静蓉再次前来。香炉已修复完毕。凹陷处平整如初,细裂纹处果然以极细的铜丝穿补焊合,打磨得光滑,若不凑近细看,几乎察觉不到。整个香炉还被小心地擦拭保养过,更显温润。
苏静蓉仔细验看,心中赞叹,这韩铁手的手艺确实精湛,而且做事认真,那工作台和工具依然干干净净,修复过程中产生的碎屑铜渣都收集在一旁的小盒里。她爽快地付清了剩余十两工钱。
韩铁手捧着银子,手都有些抖,连声道谢。
“韩师傅手艺非凡,日后若有类似的活计,少不得还要麻烦您。”苏静蓉道,“只是不知,若物件较大,或需上门修复,韩师傅可方便?”
韩铁手立刻道:“方便!方便!只要有活计,去哪儿都成!”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若要去富贵人家府上,我这身行头……”
“这个无妨,届时自会为韩师傅准备得体衣物。”苏静蓉道,“不过,有些主家讲究,不喜匠人四处张扬,接了活计,需得保密,不可对外人提起主家名号和所修何物。”
“这个我懂!规矩我懂!”韩铁手连忙保证,“夫人和柳夫人信得过我,我韩铁手绝不会多嘴半句!”
回到王府,苏静蓉将香炉和试探结果禀报。王明柱看着修复一新的香炉,满意点头:“手艺确实了得,人也还算实诚,懂得感恩,也守规矩。可以用了。”
他看向苏静蓉:“百宝轩那边,可有什么新动静?”
苏静蓉道:“菜贩每日仍准时送菜,那处小院出入的人不多,除了菜贩,还有两个常去的,看起来像是跑腿的闲汉。百宝轩内,山羊胡最近似乎常在后院小门处逗留,像是在等什么人,或是等什么货。”
王明柱思忖片刻,道:“是时候了。让韩铁手准备一下,三日后,你带他去百宝轩。就以‘听说贵号收了一件前朝青铜残件,家中有长辈喜好此道,特请匠人前来请教,或有合作可能’为名。你扮作引荐的中间人,韩铁手是匠人。进去后,见机行事,首要目标是确认那青铜残件是否真的存在,并设法让韩铁手有机会多观察店内格局和人员。若有可能,试探他们对修复特殊纹饰器物的兴趣。”
“妾身明白。”苏静蓉应下。
计划定下,众人分头准备。苏静蓉需与韩铁手再仔细交代,统一说辞,并教他一些基本的察言观色和应对之道。王明柱则继续将精力放在工坊上。
染料库房失火的影响正在被努力消除。芸娘和翠儿带着女工们日夜赶工,用替代配方染出的“金菊紫”丝线虽然成本略高,色泽也稍逊一筹,但总算勉强供应上了行会的推荐订单和卡洛斯合同中的部分需求。王明柱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他必须尽快找到稳定可靠的染料新来源,或者研发出更不易被仿制或破坏的新产品。
这一日,他在工坊后的试验小院,对着几块不同质地的布料和几种新调配的染液出神。七太太芸娘悄悄走来,递上一杯温茶,轻声道:“相公,还在为染料的事烦心?”
王明柱接过茶,叹了口气:“嗯。‘金菊紫’的配方虽未完全泄露,但核心的几味特殊辅料被烧,短时间内难以补齐。我在想,是否可以先开发一些不依赖稀缺染料,但同样有特色的织品或纹样。”
芸娘想了想,道:“相公,妾身这些日子跟着文娘子和老师傅们学织造,发现有些看似普通的丝线,若在织造时通过经纬线的不同排布、疏密变化,或者加入极细的金银线、彩线作为点缀,即便底色简单,成品的光泽和花纹也会大不相同。或许……我们可以在这‘织法’和‘配线’上多下功夫?就像相公之前改织机,也是为了织出更复杂的花样。”
王明柱眼睛一亮。对啊,染色的优势暂时受挫,但织造技术是他的老本行,也是工坊的根基!提花、妆花、缂丝……这些传统高级工艺固然复杂,但他可以简化、改良,结合现代的一些图案设计理念,创造出既有传统韵味又新颖别致的中端产品。
“芸娘,你说到点子上了!”王明柱兴奋地抓住她的手,“织法!纹样!这是我们更容易掌控的领域!走,我们去织机那边,我有些想法……”
芸娘被他拉着,脸颊微红,心中却满是欢喜,能帮到相公,是她最开心的事。
远处,八太太翠儿正领着几个小丫鬟给院子里的菊花浇水,看到这一幕,抿嘴一笑,对身边的丫鬟低声道:“瞧,七姐又给相公出好主意了。咱们也得加把劲,不能落后。”
夕阳的余晖洒在工坊忙碌的院落里,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明面的生意在恢复,暗中的布局在推进。王明柱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而他的底气,不仅来自于超前的知识,更来自于身边这群渐渐凝聚在一起、各展所长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