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寻衣站在几步之外,静静地看着。
心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言。
恨吗?
在娇娇扑上来为她挡下第一击时,那怨恨就已动摇。
在她用尽最后力气推开自己,承受厌一夺命一掌时,那怨恨便随着她生命的流逝一同消散了。
剩下的,只有叹息,和对命运弄人的无力。
娇娇是可悲的棋子,是欲望的囚徒,最终用死亡完成了自己的赎罪。
苏寻衣弯下腰,轻轻拂过娇娇未能闭合的眼睑,低声道:“若有来世,我倒也希望你投个富贵人家,这样子生活富裕,你也能活得简单些。”
她直起身,目光转向一旁瘫软在地的林妙。
林妙的样子比死人好不了多少。
她瘫坐在娇娇尸体旁不远处的血泊边缘。
华美的鹅黄衣裙沾满了泥污、水渍和喷溅的血点,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
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眼神空洞失焦,仿佛魂灵已经离体,只剩下一具瑟瑟发抖的躯壳。
目光时而落在娇娇身上,时而又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移开。
看向甲板上那些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被厌一或司言轩兄弟的蛊虫杀死或自爆后留下的诡异虫尸。
喉咙里发出抽气声,那是极度恐惧下连哭都哭不出来的声响。
“死了……死了……都死了……”
林妙喃喃自语,声音破碎,“虫子……好多虫子……吃人……娇娇,表嫂孩子……没了……
郑家……没了……”
她语无伦次,显然已处于崩溃边缘。
苏寻衣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平静地看着她。
没有安慰,没有斥责,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目光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林妙涣散的眼神终于慢慢聚焦在苏寻衣脸上。
她看到苏寻衣衣襟上沾染的、属于娇娇的血迹,看到苏寻衣平静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她想象中的幸灾乐祸或愤怒指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淡漠,和一丝……怜悯?
这平静比任何责骂都更让林妙感到刺痛和恐慌。
“苏寻衣,我……我不是……”
林妙猛地抓住苏寻衣的衣袖,指甲几乎掐进布料,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又像是急于辩解。
“我只是……只是想吓吓你。
我讨厌萧婳,你和她一样……凭什么?
凭什么你们都……”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底气越来越不足。
在娇娇凄惨的死状面前,她那点因嫉妒而生的任性伎俩,显得如此可笑、卑劣、且代价惨重。
“我只是想,让少宸哥哥看看,你没那么了不起。
我只是……开个玩笑。”她重复着苍白无力的辩解。
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迹,狼狈不堪。
“我没想害死娇娇表嫂,我没想引来那个魔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
她终于崩溃地哭出声,不是大家闺秀的啜泣,而是撕心裂肺的、充满恐惧与悔恨的嚎啕。
“表哥怎么办,郑家唯一的子嗣怎么办?
是我……是我害死了表嫂,害死了郑家最后的血脉,我该怎么办啊?”
苏寻衣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袖,听着她语无伦次的哭诉。
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林妙的悔恨是真的,恐惧是真的,但这一切,何尝不是她自己自作自受?
她因为萧婳的美貌而嫉妒,便任性行事,将娇娇卷入,更利用了厌一可能来袭的消息作为工具。
她或许从未真正想过会酿成如此惨剧,但这种不顾后果的任性,本身就已埋下了祸根。
“林小姐,”苏寻衣终于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穿透了林妙的哭声。
“现在你明白了?这不是你闺阁中的游戏,不是赏花宴上的机锋较量。
这是生死之争,稍有不慎,付出的就是血的代价。
而你的‘玩笑’,害死了一个母亲和她未出世的孩子,也差点让我们所有人陪葬。”
林妙被她话语中的冷意冻得一哆嗦,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抽噎,惊恐地望着她。
“娇娇用命换来的忏悔和托付,我听到了。”
苏寻衣继续道,目光扫过娇娇的尸体,“她的罪,她的罚,都已了结。
至于你……”
苏寻衣顿了顿,看着林妙瞬间绷紧的身体和充满乞求的眼神,缓缓道:“你的悔恨,你的恐惧,是你自己必须背负的。
没有人能替你承受。
娇娇救了我两次,看在这份上,也看在林家主的面子上,今日之事,我不会对外宣扬是你引来的祸端。”
林妙眼中猛地爆发出希冀。
“但是,”苏寻衣话锋一转,语气更冷,“这不代表我原谅了你,若不是你怨怼婳婳,又怎么会如此?
君子还不夺人之美呢?你还觊觎上石霖了?
若有下次,娇娇就是你的下场。
这件事情,也不会就此结束。
厌一死在这里,太后迟早会知道。
娇娇死了,三皇子那边,还有郑家残留的势力,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这一切,皆因你而起。”
林妙眼中的光芒又迅速黯淡下去,被更大的恐惧淹没。
“我会将今日之事,如实告知林家主。”
苏寻衣站起身,拂开林妙抓着她衣袖的手,“如何处置你,是林家的事。
至于你欠娇娇的,欠郑家的,欠我们所有人的,林小姐,余生还长,你好自为之。”
说完,苏寻衣不再看她,转身走向甲板另一边。
周少宸和司言轩兄弟已经大致清理了战场,厌一的尸体也被妥善处理,尽管是自戕,但尸身仍需小心。
湖面上,周家的船只正在赶来接应。
林妙瘫在原地,望着苏寻衣决绝的背影,又看向身旁娇娇冰冷的尸体。
耳中回荡着苏寻衣的话语,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苏寻衣的话,比杀了她还难受。
那种平静的陈述,将她任性行为的后果血淋淋地摊开在她面前,不给她任何逃避的借口。
她不仅害死了人,还可能给家族招来难以预料的灾祸。
“我……我都做了些什么?”她抱住头,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表演式的哭泣,而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充满了无尽悔恨与自我厌恶的悲恸。
画舫缓缓向岸边靠去。
夕阳西下,将太湖水面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也照在画舫甲板上那摊已然干涸的暗红血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