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亨泰的官船还在黄海上随波逐流的时候,辽东的定辽卫,此刻却比过年还要热闹十倍。
那不是张灯结彩的喜庆,而是一种带着硝烟、汗水和金银撞击声的狂热。
“快!都他娘的给老子快点!”
码头上,一个粗壮的工头挥舞着鞭子,指着一艘刚刚靠岸的巨型海船吼道:“周总管在上面看着呢!这批货要是误了入库的时辰,今晚谁也别想吃饭!”
从船跳板上走下来的,并不是穿着盔甲的士兵,而是一群衣衫褴褛、面带惊恐的汉子。
他们被绳子串成一串,双手反绑,像是一群待宰的牲口。
这些人,都是在义州和平壤之战中被俘虏的朝鲜士兵,还有一部分是被当做“红利”抓来的身体强壮的平民。
“一、二、三……”
周兴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账簿,站在高台上,一边点数,一边用笔在纸上快速勾画着。
他那张常年愁眉苦脸的脸,今天破天荒地舒展开了,笑得连褶子里都透着光。
“报告总管!这艘‘镇海号’,一共运来壮丁一千二百人!粮食两万石!还有布匹三千匹!另外……”
负责押运的军需官凑过来,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义州府库里搜出来的,没敢入大账,是兄弟们孝敬大帅的。”
周兴接过布包,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条缝,里面是一颗颗圆润饱满的东珠,还有几块成色极好的高丽参。
“嗯,有心了。”
周兴不动声色地把布包塞进袖子里,“告诉兄弟们,大帅说了,这次出征的所有缴获,除了金银和战略物资必须上交,其他的……这种小玩意儿,谁捡到就是谁的。”
“谢大帅!谢总管!”
那军需官乐得差点蹦起来。
这哪是打仗啊,这就是去捡钱!
周兴挥挥手让他下去,然后转身看向码头另一边。
那里,一支更加庞大的车队正准备出发。
那是送往新开辟的“劳改营”的队伍。
定辽卫城外三十里,原本是一片荒芜的盐碱地和乱石岗。现在,这里拔地而起了一座简陋但庞大的营寨。
这里没有围墙,只有一圈深达一丈的壕沟,壕沟底插满了削尖的竹刺。
“都给我听着!”
周兴骑着一匹矮马,来到了劳改营的大门口。
原本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几万名新送来的朝鲜劳工,挤挤挨挨地站在空地上,一个个缩着脖子,眼神里全是恐惧。
周兴从马背上俯视着他们,清了清嗓子。他不需要什么翻译,因为他知道,这些被选来的壮丁里,有不少是懂汉话的。
“这里是大明!是辽东!”
“我知道你们怕。怕我们杀了你们,怕把你们当奴隶使唤到死。”
底下的人群一阵骚动,但很快就被周围手持火枪的辽东宪兵给镇压了下去。
“告诉你们!在辽东,杀人是要偿命的!哪怕是杀俘虏!”
周兴大声说道,“只要你们守规矩,大帅不杀你们!不仅不杀,还给饭吃!”
他一挥手,几个伙夫抬着两个巨大的木桶走了上来。桶盖一掀,一股浓郁的米香和咸菜味飘了出来。
虽然只是杂粮粥和咸菜疙瘩,但在这些饿了好几天的俘虏眼里,那简直比御膳还要诱人。
“想吃饭吗?”
周兴指了指远处的荒地,“看见那几座山头了吗?看见那条通往旅顺的路基了吗?”
“大帅说了,咱们辽东现在搞的是工分制!”
“挖一筐土,记一分!搬一块石头,记两分!一天干满十分,给两顿干饭!干满二十分,加一块咸肉!”
“要是能干满一百分……”
周兴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就可以申请良民证!发给你们真正的辽东户口!到时候,你们就不再是俘虏,而是大明辽东的百姓!可以分地,可以娶媳妇,还可以写信把你们在朝鲜的老婆孩子接过来!”
这番话,像是一颗炸弹,在人群中炸响了。
对于这些已经是亡国奴的人来说,什么家国大义,此刻都显得太遥远了。
活下去,吃饱饭,甚至还能变成“天朝上国”的百姓?
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真的给肉吃?”
一个胆大的朝鲜汉子忍不住喊了一声。
“给他!”
周兴二话不说,扔过去一块指头大小的腊肉。
那汉子接住,也不管生熟,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就吞了,然后激动得满脸通红,跪地上就磕头:“我干!我现在就干!我要赚工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一时间,几万名原本死气沉沉的俘虏,瞬间变得像是打了鸡血一样。
“我要挖土!”
“我要搬石头!”
“别挤我!那个筐是我的!”
看着这群争先恐后抢着干活的劳力,周兴满意地点点头,对身边的管教官说道:“看见没?这就是大帅说的,用利益去驱动人心,比用皮鞭管用多了。”
“记住了,一定要奖罚分明。干得好的,马上兑现;偷奸耍滑的,也不要客气,直接关小黑屋,饿他三天!”
“是!”
……
而在定辽卫城内的总管府里,另一场“分红”大会正在进行。
大堂上,坐满了辽东军将领的家眷代表,还有定辽卫的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乡绅。
桌子上,摆满了一盘盘从朝鲜运来的特产:高丽参、白布、干海货,甚至还有几箱子沉甸甸的铜钱。
这都是“战争红利”。
蓝玉坐在主位上,依旧是一身戎装,但没戴头盔,手里端着大碗茶。
“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嫂子弟妹。”
蓝玉站起身,语气平和,“前线还在打仗,你们的男人、儿子都在给辽东卖命。我蓝玉没别的本事,就是不能让跟着我混的兄弟家里揭不开锅。”
“这是第一批红利。”
他指了指那些东西,“按照军功,每家每户都有份。我已经让人造册了,待会大家排队领。”
“另外,我还听说,最近城里的粮价涨了点?”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乡绅站起来,拱手道:“回大帅,是因为大军出征,市面上的粮食少了些,这也是常情。咱们都能理解,都不怪大帅。”
“理解归理解,但这事不能这么办。”
蓝玉摆摆手,“前线打胜仗,后院要是让人连饭都吃不起,那就是我蓝玉无能。”
“传令下去!”
他对旁边的书佐喊道,“从这批缴获的军粮里,拨出一万石,在城内设四个平价粮店!不管市面上怎么涨,咱们的粮价,永远比他们低两成!”
“好!大帅仁义!”
“大帅真是咱们的再生父母啊!”
大堂里顿时一片叫好声,有个年轻媳妇激动得抹眼泪:“俺当家的在前线拼命,俺们在后面有大帅罩着,这就是死也值了!”
蓝玉笑着受了这一拜。
等人散去后,他脸上的笑容才淡去,重新变得冷硬。
他回到书房,看着墙上那张巨大的地图。
蒋瓛像个影子一样从屏风后面闪出来。
“大帅,这一手收买人心玩得漂亮。”
蒋瓛竖起大拇指,“现在整个定辽卫,别说是有谁想造反,就是有人敢说您一句坏话,估计都能被路边的大妈用唾沫星子淹死。”
“这不叫收买,这叫绑定。”
蓝玉淡淡地说,“我要让所有人都明白一个道理:辽东军赢了,他们才能过好日子;辽东军要是输了,他们手里的这些好处,全都会变成催命符。”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死心塌地地跟着我,哪怕是造反。”
“对了,前线的情况怎么样?”
蒋瓛收起笑脸,递过一份密报。
“耿璇和瞿能已经围住了汉城。但李成桂那老狐狸跑得快,在咱们合围之前,带着一帮亲信溜了。现在躲在全州。”
“不过……”
蒋瓛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光,“咱们抓住了大鱼的尾巴。我在李成桂逃得仓促留下的文书里,发现了一封很有趣的信。”
“哦?”
“是他那个第五子,李芳远写给全州守将的密信。”
蒋瓛压低声音,“这信里,虽然满篇都是忠君爱国,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野心的味道。他对李成桂的撤退命令诸多抱怨,而且还在私自囤积兵器。”
蓝玉接过密报看了两眼,突然笑了。
笑得像是一只看见了腐肉的秃鹫。
“有意思。”
“这李芳远,可是个狠角色。历史上……”
他猛地收住话头,没把那个“杀兄屠弟逼父退位”的历史剧透出来。
“大帅?”
“没什么。”
蓝玉把密报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李成桂跑了也好。要是他死守汉城,咱们还得费劲去攻坚。”
“现在他跑了,这汉城就是一座没娘的孤儿院。”
“而且,这个李芳远……是个突破口。”
他在地图上,“全州”那个位置点了点。
“给耿璇传令。”
“围住汉城,暂时不打。”
“给李芳远那个所谓的‘忠臣’,送去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蒋瓛问。
“告诉他,只要他愿意带着全州的兵马来‘勤王’,帮咱们……不,帮大明收拾这个烂摊子。”
“我许他,朝鲜王的位子。”
蒋瓛一愣,随即倒吸一口凉气,“大帅,这是要……让他们父子相残?”
“这招……够毒。”
蓝玉冷笑一声,转身看向窗外那漆黑的夜空。
“对于野心家来说,没有什么比那把椅子更诱人的了。”
“想要当我的狗,得先学会自己咬断脖子上的绳子。”
“至于那个任亨泰……”
他想起情报里那个正在海上漂泊的大明调停使。
“等他到了,这出好戏估计都唱完了。到时候,我就让他做个见证人,见证一下这朝鲜新王的登基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