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雾峡谷深处,韩立的身影如鬼魅般在嶙峋怪石间穿行。四周浓稠如实质的灰色雾气不断翻涌,将神识压制到不足平日的三成。他每踏出一步,都在脚下留下一道几乎不可察觉的时间印记——这些印记微弱得如同晨露,却在特定的时空节点上连成一张无形之网。
他已在这片区域徘徊了整整七日。
那枚从灰界遗迹最深处得来的黑色玉简,此刻正静静躺在他的储物镯中。玉简表面布满细密裂纹,仿佛随时会碎裂,但其内封存的信息,却足以让整个北冥仙域为之震动。韩立不知道玉简中具体记载了什么,但他知道一件事:天庭为了它,已经出动了一位大罗存在。
他停下脚步,立于一块高耸的灰岩之上。右手五指微微张开,一缕淡金色的时间法则之力从指尖溢出,在雾气中编织出一幅只有他能看见的时空图谱。图谱上,数十个时间节点如星辰般闪烁,彼此间以微妙的因果线相连。
“还不够。”韩立低声自语。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简单的陷阱,而是一个能够在大罗修士面前争取到一瞬逃生之机的连环局。一瞬,对于掌握了时间法则的他来说,已足够做很多事。
灰雾忽然剧烈涌动。
不是自然流动,而是被某种浩瀚伟力强行排开的征兆。韩立瞳孔骤缩,身形瞬间模糊,化作十二道残影向不同方向遁去。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原本站立的那块灰岩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不是被击碎,而是从存在层面被彻底抹除——连灰尘都没能留下。
“交出玉简,可留真灵转世。”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平静淡漠,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雾气向两侧分开,一名身着月白道袍的中年男子缓步走出。他容貌普通,双目却深邃如星空,每踏出一步,周围的灰雾便褪色一分,仿佛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存在排斥。
凌霄尊者,天庭三十六天将之一,大罗初期修为。
韩立的十二道残影同时停下,齐齐转身看向来人。每一道残影的表情都一模一样:平静、警惕,没有丝毫慌乱。
“前辈追踪晚辈七日,想必不是为了闲聊。”十二道声音同时响起,在峡谷中回荡重叠,形成诡异的和声。
凌霄尊者微微挑眉。他本以为只是一只稍微强壮些的蝼蚁,没想到对方对时间法则的掌握竟已到如此地步——这十二道残影并非简单的分身术,而是韩立在过去十二个呼吸间依次留下的“时间回响”。每个回响都承载着他一部分真实存在,攻击任何一个都可能引发时间悖论反噬。
有趣,但不够。
“时间回响之术,修炼到你这般境地,在真仙境中确实罕见。”凌霄尊者抬起右手,五指虚握,“但你以为,凭这点微末伎俩就能拦住本座?”
他掌心泛起清光,那光芒并不刺眼,却让周围的一切开始“褪色”——岩石失去纹理,雾气失去形态,连空间本身都变得单薄透明。这是大罗存在的标志性能力:法则具象化,言出法随。
十二道时间回响同时剧烈波动,仿佛随时会消散。
韩立本尊藏身于第七道回响之后三丈处的一片时空褶皱中,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这就是大罗与真仙的本质差距——对方甚至不需要直接攻击他,仅仅是通过修改局部世界的底层法则,就让他精心布置的时间网络濒临崩溃。
不能硬抗。
几乎在做出判断的同一刹那,韩立双手结出一个极其复杂的法印。这个法印他在灰界三百年间推演了上万次,从未在实战中使用过,因为代价太大——需要燃烧三百年寿元,并永久损耗一丝时间法则本源。
“时空错位,因果迟滞!”
十二道时间回响同时炸开,化作漫天金色光点。这些光点并未消散,而是如逆行的流星般向凌霄尊者汇聚。每一个光点都承载着一个“可能性”:韩立向左闪避的可能、向右突围的可能、使用某种秘术的可能、甚至自爆的可能……
这是时间法则的高阶应用:将未来三息内所有可能发生的事件,全部压缩到当下瞬间呈现。
饶是以凌霄尊者大罗境界的心境,也不禁怔了一瞬。他看到的不是十二个韩立,而是成千上万个韩立在做着不同的事——每一个都是真实的未来投影,每一个又都只是可能性。攻击哪一个?追踪哪一个?大罗修士虽能窥探部分因果线,但面对如此海量的“可能性洪流”,也需要时间解析。
而韩立要的,就是这一瞬的迟疑。
他本尊从时空褶皱中一步踏出,不是向外逃,而是向着凌霄尊者直冲而去!这一举动完全出乎常理——真仙主动冲向大罗,无异于飞蛾扑火。
但韩立眼中没有丝毫疯狂,只有极致的冷静。他在赌,赌这位天庭大罗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蝼蚁的逃窜,绝不会料到蝼蚁竟敢扑向火焰。
双方距离急速拉近:百丈、五十丈、十丈……
凌霄尊者终于从可能性洪流中锁定了韩立的真实因果线,眼中闪过一丝怒意。被一只真仙蝼蚁戏耍,哪怕只有一瞬,也是莫大耻辱。他不再留手,右手五指收拢,清光凝成一柄三尺长剑。
剑名“斩因果”,专破一切法则神通。
剑尖抬起,指向韩立眉心。
就在这一刹那,韩立做了一件让凌霄尊者毕生难忘的事:他笑了。
那笑容平静淡然,甚至还带着一丝怜悯。
然后,韩立的身形忽然“褪色”了——不是消失,而是从“现在”褪入“过去”。凌霄尊者这一剑斩出的瞬间,韩立已经不在那个时间节点上。他退回到了十分之一个呼吸前的位置,而那个位置上,早已布置好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滴血。
韩立自己的本命精血,混合了他在灰界三百年间收集的“时光尘埃”。时光尘埃本身无害,甚至无法被感知,但当它被大罗级别的力量激发时,会产生一种诡异的现象:时间涟漪。
斩因果之剑毫无阻碍地穿过韩立留下的虚影,击中了那滴悬浮空中的精血。
时间静止了一瞬。
紧接着,以精血为中心,一圈圈肉眼可见的“褶皱”向四周扩散。这些褶皱不是空间波动,而是时间线本身的扭曲。凌霄尊者震惊地发现,自己的思维开始变慢——不,不是思维变慢,而是他所处的时间流速被强行改变了!
十倍减速、百倍减速、千倍减速……
在灰界这种时间法则本就混乱的地方,韩立布下的这个时间陷阱被放大到了极致。那滴精血就像一个锚点,将凌霄尊者周围十丈范围内的时间流速,拖拽到了正常流速的万分之一!
当然,这种状态不可能持久。以大罗修士的修为,最多三息就能挣脱。但三息,对韩立来说已经足够。
他早已不在原地。
在精血被激发的同一刹那,韩立已激活了布置在峡谷各处的三百六十个时间节点。这些节点连成一条扭曲的通道,通道的出口指向灰界最危险的绝地之一:光阴长河支流。
踏入通道前,韩立回头看了一眼。
透过层层时间褶皱,他能看到凌霄尊者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这位大罗存在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适应时间减速,周身清光暴涨,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束缚。
韩立没有犹豫,一步踏进通道。
但在通道关闭前的最后一瞬,他做了一件事:从储物镯中取出那枚黑色玉简,用尽全部法力,将其中的一小段信息抽取出来,烙印在通道入口处的时间屏障上。
那段信息只有八个字:
“天庭窃运,北冥将倾。”
做完这一切,韩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时间乱流中。通道闭合,三百六十个时间节点同时崩碎,引发的时空震荡席卷整个峡谷。
凌霄尊者终于挣脱时间束缚时,看到的只有崩塌的灰岩和渐渐平复的雾气。韩立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最细微的因果线都被某种力量斩断——那是光阴长河的力量,连大罗修士也不敢轻易沾染。
他的目光落在那八个悬浮空中的金字上。
“天庭窃运,北冥将倾。”
每一个字都如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眼睛。这不是污蔑,而是事实——玉简中记载的,正是天庭高层谋划了数万年的隐秘。一旦泄露,足以让北冥仙域所有势力联合起来对抗天庭。
“必须找到他。”凌霄尊者喃喃自语,眼中杀意几乎凝成实质,“不惜一切代价。”
他抬手抹去那八个金字,但知道已经晚了。时间屏障在破碎前,必然已将这段信息向过去和未来各传递了一瞬。虽然范围不会太大,但灰界中还有其他探索者,难保没有人截获到只言片语。
凌霄尊者取出传讯玉符,注入神念:
“目标逃往光阴长河方向,掌握高阶时间法则,极度危险。调动灰界所有天庭暗子,封锁所有通向仙界之门户。此人若活着离开灰界,你我皆难逃天刑台之罚。”
发完讯息,他一步踏出,身影融入虚空,向着光阴长河方向追去。虽然明知希望渺茫,但大罗修士的尊严和天庭的严令,让他不得不追。
与此同时,灰界某处隐蔽洞穴中。
韩立从虚空中跌出,浑身浴血。强行操控时间陷阱和开启时间通道的反噬,几乎将他经脉尽数撕裂。更严重的是,那滴本命精血的损耗,让他修为直接跌落了一个小境界。
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剧烈喘息着,每呼吸一次都带着血腥气。
但眼中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刚才那场看似绝望的逃亡,其实每一步都在他计算之中。从七日前踏入这片峡谷开始,他就在为这一刻布局。激怒凌霄尊者、以身作饵、布置时间陷阱、留下那八个字——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达成一个目的:让天庭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身上。
因为他知道,灰界中还有另一个人。
南宫婉。
三日前,他通过时间回响的共鸣,感应到了她的气息。虽然微弱,但确定无疑。她也在这片区域,而且似乎也在躲避着什么。如果天庭大罗全力追杀自己,那么她那边承受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韩立低声自语,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玉佩。
玉佩呈半月形,是他当年离开灵界前南宫婉所赠。三百年间,这枚玉佩从未有过反应,但就在刚才他开启时间通道时,玉佩微微发热了一瞬。
她还活着,而且距离自己不算太远。
韩立小心收起玉佩,开始闭目调息。七十二柄青竹蜂云剑从体内飞出,结成剑阵护住周身。剑身上雷电缠绕,却在即将发出声响时被时间法则强行静音——此刻任何一点能量波动,都可能引来追兵。
他需要时间恢复,哪怕只是一两个时辰。
但灰界从不给任何人喘息之机。就在韩立入定不到半柱香时间,洞穴外传来窸窣声响。不是追兵,而是更麻烦的东西——灰噬虫。
这种灰界特有的生灵没有实体,而是由纯粹的“时间熵”构成。它们以生灵的时间为食,所过之处,万物加速衰老。一只灰噬虫不可怕,可怕的是虫潮。
韩立睁开眼睛,透过剑阵看到洞穴外密密麻麻的灰色光点,如星河般涌动。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苦笑一声,艰难站起。青竹蜂云剑感应到主人的决意,同时发出低沉剑鸣。雷电之光在昏暗洞穴中亮起,照亮了韩立苍白的脸,也照亮了他眼中从未熄灭的火焰。
这一路走来,从人界到灵界,再到这危机四伏的灰界,多少次绝境,多少次死里逃生。每一次他都以为撑不下去了,但每一次,他都活了下来。
这次也不会例外。
韩立深吸一口气,压下体内翻腾的气血。双手再次结印,这一次不是时间法则,而是他在灵界时便已精通,却很少使用的秘术——
“惊蛰十二变,真灵融合。”
青龙、天凤、山岳巨猿、游天鲲鹏……一道道真灵虚影在他身后浮现,最终融为一体,化作一尊三头六臂的混沌法相。法相周身缠绕着时间法则的金色丝线,与雷电交织,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
洞穴外的灰噬虫群感应到威胁,骤然加速涌来。
韩立六臂齐张,青竹蜂云剑分化万千,每一柄剑都承载着一道时间印记。
“来吧。”
他的声音平静如古井,眼中却燃起了焚尽一切的战意。
洞穴在下一刻被灰色的虫潮与金色的剑光同时淹没。
而远在数万里外,一名白衣女子忽然心有所感,望向韩立所在的方向。她怀中一枚半月玉佩,正散发着与韩立那枚同源的微光。
“是你吗……”女子轻抚玉佩,眼中泛起复杂神色,“三百年了,你果然也来了。”
她没有停留,转身向灰界更深处的迷雾中走去。那里有她必须取得之物,有她必须完成的使命。而此刻,她心中多了一个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灰界的天空永远灰暗,光阴长河在不远处奔腾咆哮。
两人的命运,如同两条短暂交汇又分离的溪流,各自奔向未知的劫难与机缘。但有些羁绊,纵使跨越三千世界,纵使历经万古光阴,也永远不会断绝。
韩立知道,南宫婉也知道。
所以他们都活着,所以他们都还在前行。
洞穴中的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当最后一只灰噬虫在时间剑光中湮灭时,韩立单膝跪地,法相溃散,七窍同时渗出血丝。
但他终究活了下来。
收起青竹蜂云剑,韩立艰难站起,望向洞穴深处。那里有一条地下暗河,河水呈现诡异的银灰色——这是光阴长河的支流之一,虽然危险,却是目前最快的逃离路线。
他没有任何犹豫,纵身跃入河中。
银灰色的河水吞没他的瞬间,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过去、现在、未来交织成一片混沌,无数记忆碎片如走马灯般闪过眼前:人界的苦修、灵界的征伐、与南宫婉的离别、灰界三百年的孤独……
而在所有记忆的最深处,那枚黑色玉简中的信息自动浮现。虽然他只来得及解读十分之一,但已足够触目惊心。
天庭在下一盘大棋,一盘以整个北冥仙域为棋局,以亿万生灵为棋子的棋。而他自己,无意间成了那颗搅乱棋局的意外之子。
“既然天意让我撞破此秘,那我便好好当这颗棋子。”
韩立在时间长河中沉浮,意识逐渐模糊,但道心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只是这一次,我要做一颗——”
“能掀翻棋盘的棋子。”
银灰色的河水裹挟着他,流向灰界最深处,流向那连大罗修士也不敢轻易踏足的禁忌之地。
而在河岸之上,凌霄尊者的身影悄然浮现。他凝视着奔流的光阴河水,脸色阴沉如水。
“光阴长河……你竟敢踏入此地。”他喃喃道,“看来那玉简中的秘密,比我想象的更重要。”
沉默许久,他转身离去。
有些地方,即使是大罗,也不愿轻易涉足。但天庭的追杀令不会撤销,只会升级。从此刻起,韩立这个名字,正式进入了天庭最高级别的通缉名录。
“老魔”之凶名,自此在北冥仙域悄然传开。
而这一切,韩立还不知晓。他正在时间长河中沉浮,向着未知的彼岸,也向着更加险恶的未来,孤独前行。
灰界之旅,远未结束。
或者说,真正的劫难,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