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你杀过人吗?”阿澜依直视着乌图雅。
乌图雅慌忙摇头:“我没——”
“说实话,二姐!”阿澜依打断她。
“我……”乌图雅望着阿澜依凛然的神色,只得低声承认,“我……杀过。”
阿澜依深深吸了口气,眼中只剩下无奈:“既然如此,那你上车吧。”
她随即转向禾秀:“阿妈,你们先回寨子,和阿爸他们会合,然后等我回来,千万别擅自往山外走——这片山四周布满结界,只有我能带你们离开。”
“你如何能离开?”禾秀声音里带着狐疑。
阿澜依稳声道:“我这里有一盏灯,是……那个人给的,我曾经试过,带着它就可以通过结界。”
禾秀顿时犹豫起来。如果阿澜依能够穿过结界,那么让谁走、让谁留,就变成了一个需要重新权衡的问题。毕竟,她绝不能为一个庶女拖累全家撤离。
于是她下定决心:“乌图雅,你下车!阿澜依,你跟我们一起走!”
“什么?”乌图雅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惶恐,“阿妈,我不下去!既然阿澜依有灯,让她把灯给我们不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我下车?”
阿澜依闻言冷笑:“二姐,这灯可是那个屠灭咱们全族的人给的。我敢给,你敢要么?”
“啪——”
这一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乌图雅脸上。
却见禾秀指着她厉声骂道:“下贱东西!我女儿留下,换你生路,已是仁至义尽。你却不知好歹,还想断她的活路、断我们全家的活路不成?还不快下车!”
她一边呵斥,一边冷眼看向羿松。羿松会意,上前就要将乌图雅拉下车。
“不……我不下!”乌图雅死死抓住车栏,“禾秀阿妈,我喊你一声阿妈是敬你,但你心里清楚——你欠我阿妈一条命。今天不还,早晚也得还!”
这话猛然点醒了禾秀。
乌图雅的生母野丽,还有呼思迈与秀娜的生母云阿朵,都是她亲自下令处死的。她瞬间想起那夜,野丽被拖走前望着她的眼神——那恐惧、怨恨以及悲哀的眼神,仿佛来世要将她碎尸万段。
“原来……你都知道?”禾秀盯着乌图雅,嘴唇气得发颤。
庶子女本不该与生母相认,这是族规,可野丽竟私下认了女儿。难怪这丫头从小就如此冷漠自私!
听到这里,阿澜依也明白了大概。可此时,她也没工夫追问这些了。
“阿妈,让二姐上车吧。”她开口道,“左右也差不了多少时候,我会尽快赶回寨子。”
乌图雅大喜,连声道谢:“谢谢阿妹!谢谢阿妹!”
禾秀见阿澜依坚持,也不再反对——
毕竟,她也自觉理亏。阿澜依也不是白养的,母债,就由女儿来还吧。
“羿松,快走吧。”她催促道,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权威。
羿松领命,驾着马拉车离开。车轮碾过山林里的小路,很快消失在林子深处。
阿澜依目送他们远去,接着从腰兜里取出了那盏七彩琉璃灯。七彩光芒霎时散开,驱散了四周的黑暗。
她持灯向前走去,心中却思绪翻涌:
持此灯可穿越结界,可若摔碎它,又会如何?
那山魈鬼猴,显然是盼着她打碎灯盏的。可这又是为什么?
总不会只为吃她一个人吧?这鬼猴虽以人肉为食,但为了一顿餐食如此大费周章,显然不合常理。
它应该是在洞中屠杀时逃出来的——那么它的目的,应当只是逃离此地。
也就是说,想逃出去,就需要打碎这盏灯……
阿澜依忽然止步,垂眸看向手中的灯。此灯有灵,能穿过结界,能感应邪意,亦能保护她……
这时,前方蓦然升起一片烟雾。
雾中逐渐显出一个裹着赭石色头巾的男人。他看起来四十多岁,面容沧桑,双眼却炯炯有神。
阿澜依立刻举灯戒备。
然而灯光照射过去,那男人却无躲避之意,反而一脸疑惑地步入灯光之中——这灯光,对他毫无影响。
“你是什么妖物?”阿澜依惊慌地问道。
“什么妖物?”男人笑了,笑声无奈却温和,“我乃乌蒙山山神。你这灯……从何得来?”
山神?
阿澜依心中一震。
乌蒙山确实有山神的传说,但从未有人真正见过,也无人在意。毕竟,那些号称“真神”的山魈,可比他的名头要大得多。
“是……邪神给的。”阿澜依照实回答。
那山神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他先是愕然,随即了然道:“呸!药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这普天之下敢称他‘邪神’的,你怕是头一个!此灯乃昆仑圣物,能辨善恶、引迷途,你务必小心持守!”
“你……认识砚辰?”阿澜依闻言问道。
“自然认识。只不过……”山神话语一顿,终究咽了回去,“罢了,你既已得此灯,便等他来寻你吧。其余之事,我不便多言。”
说着,青雾再起,他似乎又要离开。
“等等!”阿澜依急忙叫道,“这灯若是摔碎了会怎样?结界会消失吗?山里困着的人会逃出去吗?”
山神的身形已重新融入青雾之中,声音从雾中响起:“姑娘,这灯你打不碎的……”
说罢,烟雾散去,一切都消散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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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泽山口。
此地已聚集了七八百人,大多是妇孺。
秀娜和希彩搀着临产的香格,寻了块略平的石头坐下。
“大嫂,咱们怎么一眨眼就到这儿了?不会是碰到了什么邪祟吧?”秀娜忧心问道。
香格蹙了蹙眉,轻轻摇了摇头。
傍晚时分,她与秀娜一同待在九洄洞中,正为未出世的孩子缝制一件衣服。忽然间,一阵淡青色的薄雾在眼前漫起,不过一瞬的恍惚,再定神时,她们就来到了这片暮色笼罩的陌生山口。
更令她心惊的是,她很快便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不止他们,族中好些熟面孔竟也都在这里。
“呸呸呸——”说话的是希彩阿婶,“仔细惊了香格夫人和腹中的孩子!”
秀娜只好讪讪地住了口。
“丹芳阿姑,我还要玩!再玩一次嘛!”不远处,香格的两个儿子正缠着丹芳玩抓石子的游戏。
“丹芳,真是个好姑娘。”香格望着他们的身影,轻声叹道。
寒姜杀了她的兄长务那,这本是血仇,可丹芳这姑娘,却未对她们流露出半分怨恨,还帮她照料两个幼子。
“嫂嫂,务那死了,丹芳心里只怕并不难过呢!”秀娜在一旁酸溜溜地说。
香格不解地看向她:“这话怎么说?”
只听秀娜低声道:“我之前听银赛说的,务那为了得到朵雄长老的支持,打算把丹芳嫁给巴勇!”
“当真?”香格倒抽一口冷气,也为丹芳感到惋惜。
巴勇是个什么样的人,全族上下谁人不知?性情暴戾,有勇无谋,前头与他定下娃娃亲的阿澜依,不知被多少人背后惋惜。
“自然是真的。”秀娜语气肯定,“我若是丹芳,有这样一个凉薄寡情的哥哥,他死了……心底说不定反觉得快意。”
香格叹了口气。
是啊,像寒姜那样,将妹妹阿澜依捧在手心、真心疼爱的兄长,族里能有几个呢?
倒是那种将至亲视为踏脚石的人,一抓一大把。
此时,人群中突然传来高声叫喊:“把咱们都弄到这儿来,到底是想做什么?我的酒还晒在外面,今天都没收呢!”
说话的是寨口酒坊的老板娘桑娅。
众人的视线随着她的指向望去,这才注意到,不远处一方白石上,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
那人身形瘦小,裹着赭石色的头巾,正俯视着躁动的人群。让人心底发毛的是,竟无人看见他是如何出现的。
不过,桑娅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骚动。
“大家安静。”支格缓缓开口,颇有些息事宁人的意味,“天神即刻就到,他自会告知缘由,并送你们出山。”
“出山?凭什么要我们离开?”一个半大少年从人群里挤出来,梗着脖子喊道,“我不走,我就要回寨子,那是我的家!”
“对,我们要回家!”立刻有人附和。
就在此刻——
一道清冷的银光,倏然在巨石上亮起!
紧接着,支格身旁出现了一个身穿银色铠甲的人。他面容极为俊朗,周身缭绕着一层朦胧的神光,凡目光触及者,无不心生敬畏,本能地知晓——此人绝非凡俗。
然而,人群中却有一人,在最初的震撼过后,猛地脱口惊呼:
“周大当家?!”
是秀娜。
此刻,她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而这一嗓子,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只是普通族众,只听说过周大当家的名头,却从未有幸得见真容。
只听那人淡然开口道:“我是司法天神,砚辰。”
四下顿时鸦雀无声。
无人怀疑他的话。能在一瞬间将众人聚集于此,又凭空现身在巨石之上,这绝非人力所能及——唯有真正的“神”,方能如此。
“上神,”一旁的支格见砚辰现身,立刻恭敬无比,“人已全部在此聚集。”
砚辰的目光再次扫过人群。片刻,他淡淡问道:
“确定……都齐了?”
支格眼神微闪:“还有一个叫阿澜依的姑娘……我看见她手中拿着七彩琉璃灯,想来是您……”
“知道了。”砚辰出声打断,语气无波无澜。
他转而看向鸦雀无声的众人,清晰地说道:“你们的族人犯下重罪,须受神罚。你们所居之地,连同这整片山域,也将被封印。”
话音落处,如寒霜骤降。惊愕、茫然,以及极度的恐惧,骤然浮现在每一张脸上。几个妇人双膝发软,几乎要瘫跪在地,嘴唇哆嗦着哀求:
“不……不可啊……”
“天神开恩……求您恕罪……”
而就在这压抑与恐慌弥漫开来的时候,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惊慌的呼喊:
“大嫂!大嫂你怎么了?!”
是秀娜的声音。
只见方才还坐着的香格,此刻竟瘫软倒地。她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沁出豆大的冷汗,呼吸急促而紊乱,一只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腹部。
“血……有血!”希彩阿婶低头一看,失声惊叫。
香格白色的裙裾下摆,赫然已晕开了一片暗红,竟有了早产的迹象。
剧痛袭来,香格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了过去。其他人都围了过来,却都不知该怎么帮忙。
就在这混乱之际,银光微闪。
下一秒,砚辰已无声地出现在了香格身旁。他低头看向地上的香格,没有多言,右手已凝出银色的神光,紧接着,那光芒便笼罩在香格全身。
奇迹般地,香格感到剧痛迅速退去,苍白的面颊恢复了血色,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平缓下来。
“控制住心绪,”砚辰收回手,声音依旧平淡,“就当是为了你们的孩子。”
香格虚脱地靠在秀娜怀中,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砚辰。她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是点了点头,在秀娜和希彩的搀扶下,重新坐了起来。
这一幕,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一阵寂静之后,突然有人用充满激动的声音高喊:
“天神……这是真的天神!救命的天神啊!”
这一声呼喊,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虔诚。只见人群齐刷刷地跪了下去,额头触地。
“天神保佑!”
“谢天神之恩!”
山呼之声,回荡在夜晚的山口。
砚辰转过身,面对着匍匐在地的众人。他静默了片刻,方才开口:
“神罚不累及无辜,我会送你们出山。此后,你们当另觅安居之地,自力更生,好自为之。”
人群中有低低的啜泣响起。离开自己的家人和家园固然痛苦,但比起全族一起灭于神罚,这已是天大的恩典。
就在这时,一个纤细的身影,从跪伏的人群中站了起来。
是丹芳。
她先是对着砚辰深深行了一礼,然后抬起头,怯生生地说道:
“天神,阿澜依……阿澜依她从没伤害过任何人。求您……开恩,也放过她吧!”
砚辰的目光落在丹芳脸上。他记得这个女孩,是阿澜依的朋友。
“放心。”他打断了丹芳的话,语气却安抚人心,“我会去找她。”
话音落下,磅礴的银光再次涌现,光芒盛大而温柔,将跪伏的七八百人尽数包裹。
转瞬之间,银光收敛,所有人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