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末的江南，寒意尚未褪尽，运河两岸的垂柳却已抽出嫩黄的芽苞。
张衍志搭着一条商船，顺流而下，第三日午后，应天府城的轮廓便在天际线上清晰起来。
码头上比年前更加繁忙，漕船、客船、货船鳞次栉比。
张衍志背起行囊刚下跳板，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喊：“衍志！这边！”
循声望去，只见王圆和高肃正在码头边的茶寮前招手，两人都穿着崭新的襕衫，脸上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气。
“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到？”张衍志快步走过去。
“赵健说的！”王圆抢着道，“他家的商队前日从清河镇回来，说你差不多该动身了。我和高肃这两天晌午都来码头转转，可算等着了！”
高肃接过张衍志的包袱，笑道：“走吧，先回书院。山长前日还问起你呢。”
三人沿着熟悉的街道往书院走。
王圆一路嘴就没停过，从过年时家中的趣事，说到书院新学期的变化：“……咱们甲字叁号斋舍，这次岁考又添了两个增生！山长高兴，说要给咱们斋舍挂块匾。对了，沈墨那小子，过年时作了首《元日》诗，在诗社里出尽了风头，现在走路都带飘！”
高肃则更关心正事：“衍志，你那篇《漕运弊论》的续稿带来了吗？赵健说报社那边好些读者来信，都在问下文呢。”
“带来了。”张衍志点头，“路上又补了些见闻。对了，报社近来如何？”
“好得很！”说到报社，王圆又来劲了，“如今每期能印五百份，不光苏州城，连松江、常州都有书商来订货。高肃又招了两个文笔好的同窗帮忙，现在咱们也算小有规模了！”
说说笑笑间，弘文书院那熟悉的门楣已在眼前。门房老郑远远看见，连忙迎出来：“张相公回来了！山长吩咐了，您一到就请您去书房。”
张衍志将行李交给王圆，整了整衣冠，径直往山长书斋去。
李修远正在窗前临帖，见他进来，放下笔，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回来了。家中父母可好？”
“托山长福，一切都好。”张衍志恭敬行礼，“家父让弟子代问山长安。”
“坐。”李修远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父亲的事，府衙已有公断，我也听说了。沉冤得雪，是大好事。”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此番动静不小。你如今名声在外，既是好事，也需更加谨慎。”
“弟子明白。”张衍志正色道，“顾先生的手书，弟子也已拜读。”
“嗯，守拙先生考虑得周全。”李修远从案头拿起一份名录，“新年伊始，有几件事要交代你。其一，你如今是廪生，按制要参与书院管理。这是新学期的值事安排，你负责督查丙字斋舍的晨课与晚自习。”
张衍志接过名录，心中明了——这是山长在培养他的管理能力，也是让他在同窗中树立威信。
“其二，”李修远继续道，“下月十五，府学宫要举办‘春闱文会’，邀请州府各书院优秀生员参加。咱们书院有五个名额，你算一个。这是历年文会的题目汇编，你拿去看看。”
又是一本厚厚的手抄册子。
“其三，”李修远的语气严肃了些，“三月中，省里学政衙门要派员巡视各府州县学，抽查生员课业。你是廪生案首，必在被查之列。这段时间，经义策论都不可松懈。”
一连三件事，件件都是责任。张衍志却没有丝毫畏难，反而感到一股沉甸甸的充实——这才是他想要的“行”，在实实在在的事务中磨练自己。
“弟子定当尽心。”
从山长书斋出来，日头已经西斜。张衍志回到宿舍，王圆和高肃已经帮他把行李归置好了。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书桌上还摆着一盆新插的腊梅，幽香扑鼻。
“这花……”张衍志有些诧异。
“沈墨送的。”高肃笑道，“他说你屋里该有些生气。这小子，如今对你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赵健提着一个食盒进来，见张衍志便笑：“可算回来了！这是‘醉仙楼’新出的糕点，我特意留着给你接风。”
四人围坐，边吃边聊。赵健说了报社的详细情况，高肃谈了新学期斋舍的同窗动态，王圆则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过年时相亲的糗事——他娘给他相看了三家姑娘，他一个没看上，气得他娘骂他“眼光比天高”。
说笑间，张衍志忽然问：“韩教头呢？回来了吗？”
“早回来了！”王圆道，“初八就回来了。这些日子天天在校场，听说是在琢磨什么新箭阵。对了，他还问起你呢，说让你回来就去找他。”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张衍志便如往常一样来到校场。果然，韩教头已经在练箭了，弓弦震响在黎明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教头。”张衍志上前行礼。
韩教头射完壶中最后一支箭，才转过身，上下打量他：“气色不错。在家没荒废吧？”
“每日晨练，不敢懈怠。”张衍志如实道。
“试试。”韩教头将弓递过来。
张衍志接过，深吸一口气，开弓、瞄准、撒放。箭矢破空而去，“噗”一声钉在四十步外的靶心上，虽未正中红心，却也相差无几。
“力道有长进，准头还欠火候。”韩教头淡淡道，“不过，心思更稳了。”
这已是难得的夸奖。张衍志心中一喜：“谢教头。”
“别急着谢。”韩教头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这是我这几年琢磨的一些近身格斗的招式，你拿去看看。记住，功夫不是用来逞凶斗狠的，是防身保命的。”
张衍志双手接过，册子上墨迹犹新，显然是韩教头近日才整理出来的。这份心意，沉甸甸的。
“教头，弟子……”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韩教头打断他，“好好练。我听说你如今是廪生，还要管事儿了？记住，管人先管己，自己立得住，说话才有人听。”
“弟子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