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秋,沈阳已经开始见凉。西郊那片叫“马三家子”的城中村里,拆得只剩王守义家的院子还杵着。周围都是瓦砾堆,远看那青砖小院像海里的孤岛。开发商“金鼎置业”的推土机已经在外围停了半个月,项目经理赵胖子急得嘴角起泡——市政府限期清场,耽误一天都是钱。
王守义那年六十八,瘦得像根老竹竿,背有些驼了。他每天清晨五点半准时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院中那棵老槐树浇水。那树据说有百八十年了,树干粗得惊人,树冠像把巨伞罩住半个院子。王大爷浇完水总要摸摸树皮,嘴里念叨两句。他孙子王小军劝过多少次:“爷,拆迁款够在二环买套新的了,咱搬吧。”王守义眼睛一瞪:“你懂个屁!这树是你太爷爷栽的,咱王家四代人都在这树下活过来的。”
其实王守义心里明白,这棵树不一般。
他记得七岁那年,沈阳刚解放不久,村里闹饥荒。他饿得眼发花,半夜趴在树下啃树皮,啃着啃着就睡着了。梦里有个穿绿衣裳的女人拍他的头,递给他两个槐花饼子。第二天醒来,怀里真有两个饼子,还温着。后来他父亲说,这树有灵性,民国三十七年国民党溃兵要砍了当柴烧,斧头刚砍进去就流红水,吓得兵痞子跪地磕头。
九月二十三号,霜降前夜,赵胖子下了最后通牒。
那天傍晚,王守义刚端上饭碗,就听见院门外汽车喇叭响。赵胖子带着五六个穿黑夹克的男人闯进来,手里拿着文件。“王老爷子,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今晚十二点前不签字,我们可要依法强拆了。”
王守义放下碗,慢悠悠走到槐树下,背靠着树干:“要拆,先把我跟这树一起埋了。”
赵胖子脸涨成猪肝色,临走撂下一句:“老东西,给你脸不要脸!”
那天夜里特别黑,没有月亮。王守义躺在床上,听见远处有野狗在叫,一声比一声凄厉。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披衣起身,坐到窗前看着院里的槐树。树影在夜风里摇晃,沙沙响着,像在说话。
午夜十二点刚过,院墙外突然亮起刺眼的车灯。
三台挖掘机,两台推土机,还有两辆面包车,静悄悄开到了院门外。车上跳下来二十多个穿工装的男人,手里拿着铁锹、大锤,还有两台汽油锯。赵胖子站在最前面,叼着烟,挥了挥手。
院门是被撞开的。王守义抄起灶台上的菜刀冲出来时,已经有七八个人进了院子。王小军从厢房跑出来拦他:“爷!别冲动!”
“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王守义的吼声在夜里格外刺耳。
赵胖子躲在人群后面喊:“按住那老头!快点!”
两个壮汉上来夺刀,王守义像疯了一样挣扎,枯瘦的手爆出青筋。王小军被人按在地上,只能嘶喊。混乱中,有个拎汽油锯的年轻工人挤到槐树前——他叫李二柱,河北来的,刚干这行三个月。赵胖子许诺,谁先放倒这棵树,额外给五百块钱。
李二柱拉动汽油锯,机器发出刺耳的轰鸣。锯齿贴近树干的瞬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先是声音不对。按理说锯木头该是“嗡嗡”的闷响,可那声音尖利得像金属摩擦。接着,锯口处流出来的不是木屑,而是暗红色的汁液,粘稠得像糖浆,在车灯照射下泛着诡异的光。一股气味弥漫开来——不是树木的清香,而是铁锈混着血腥的怪味。
李二柱愣住了,手上的锯子还嗡嗡响着。他凑近一看,那红色汁液正汩汩往外冒,顺着树皮沟壑往下流,在根部积成一摊。他伸手蘸了一点,黏糊糊的,凑到鼻子前——真是血腥味。
“妈呀!”李二柱手一松,汽油锯掉在地上,锯齿还转着,溅起几滴红水。
所有人都停住了。院子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夜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那摊红色在灯光下像是有生命一样,慢慢扩大,渗进泥土里。
赵胖子最先反应过来:“愣着干啥!幻觉!继续干!”
没人动。
这时,老槐树的枝叶无风自动,哗啦啦响成一片。不是风吹的那种摇摆,而是所有枝条同时颤抖,像人打了个寒战。离树最近的三个人突然觉得脖子发凉,像是有什么 invisible的东西轻轻拂过。
王守义挣脱开来,扑到树前,伸手去堵那个锯口。红汁沾了他满手,温温热热的。“造孽啊……造孽啊……”他声音发颤,老泪纵横。
最终那晚的强拆没能继续。不只是因为王守义拼死阻拦,更因为工人们心里发毛。李二柱回去的路上一直念叨:“那树流血了,真流血了……”
真正的恐怖从后半夜开始。
李二柱回到工地宿舍,倒头就睡。梦里他又回到那个院子,站在槐树下。这次树变得异常高大,树冠遮住了整个天空。忽然,一根树枝像蛇一样扭动起来,悄无声息地垂下来,缠住了他的脖子。冰凉粗糙的触感如此真实,他喘不过气,拼命挣扎,可树枝越勒越紧。他看见其他工友也在树下,每个人脖子上都缠着槐树枝,脸憋得紫红。
“啊——”李二柱从床上弹起来,浑身冷汗。摸脖子,什么都没有,可那种窒息感还在。
同一宿舍的五个人全醒了,互相一看,脸色煞白。
“我做噩梦了……”一个工友说。
“我也是,梦见被树枝勒脖子。”
五个人,一模一样的梦。
第二天消息传开,那晚所有参与强拆的二十三个人,全做了同样的噩梦。赵胖子不信邪,骂骂咧咧说工人们串通好偷懒。可第三天、第四天,噩梦持续不断。有人开始发烧说胡话,李二柱脖子上甚至出现了一道浅浅的红痕,像被什么勒过。
事情传到开发商老板耳朵里。这位姓金的老板五十多岁,沈阳本地人,早些年听老人讲过些怪事。他托人从千山请来了一位老道士。
道士姓陈,七十来岁,瘦小干瘪,眼睛却亮得吓人。他到现场那天是十月九号,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黄了,可被锯过的伤口还在渗着淡淡的红渍,虽然已经干涸发黑。
陈道士没进院子,隔老远看了半晌,又绕着废墟走了一圈,最后抓了把树根旁的土闻了闻。
“这树成气候了。”他对金老板说,“不是一般的树精。我闻这土里有血味儿,不是动物的血,是人血。这树下埋过死人,还不止一个。”
金老板脸色变了,找村里老人打听。果然问出些事来:民国时这里打过仗,树下埋过十几个乱葬的尸体;文革时有个老教师在这树上吊自杀;最玄乎的是1948年,有个国民党军官在这树下枪毙了全家老小七口人,血把树根都浸透了。
陈道士摇头:“冤魂血浇出来的树,百年修行,通了灵性。你们用铁器伤它,它便用噩梦索命。现在只是警告,若再强来,要出人命的。”
“那怎么办?这项目不能停啊!”金老板急得团团转。
“只能谈。”陈道士说,“跟树谈,也跟守树的人谈。万物有灵,它守在这里,必有所求。”
谈判是十月十二号下午开始的。金老板亲自出面,在王守义家堂屋摆了一桌酒菜。王大爷起初不理不睬,直到陈道士开口。
“老爷子,您知道这树的来历吧?”
王守义抬眼看了看道士,没说话。
“它护着您家四代人,您也护了它大半辈子。可如今时代变了,这地方注定留不住。”陈道士慢慢说,“树有灵,它要的不是这块地,是记住。记住那些死在它下面的人,记住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事。”
王守义的手抖了一下。他想起很多事:父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看好这棵树”;困难时期这树莫名其妙结出能吃的槐花;老伴十年前病逝前,总爱坐在树下做针线活。这树不只是棵树,是王家的另一个祖宗。
“你们想怎么样?”王守义哑着嗓子问。
金老板赶紧接话:“我们重新规划!这棵树我们不砍了,就留在小区里,围着它建个小公园。您老搬走,但随时可以回来看树。拆迁款我再加百分之二十。”
王守义不说话,起身走到院里。老槐树在秋风里沙沙响,几片黄叶飘下来,落在他肩上。他摸着树干上那道锯痕,已经结了层黑色的痂。忽然,他觉得掌心微微发热,像是树在回应他。
那天傍晚,王守义终于签了字。条件是白纸黑字写明:古树原地保留,周围五十米内不得建任何建筑,必须规划为公共绿地。金老板还答应,在树下立个石碑,简单记述这树的来历。
搬迁那天,王守义最后一个离开。他把树仔细浇了一遍水,绕着树走了三圈,最后拍了拍树干:“老伙计,我走了,你还得在这儿站着。看着这地方变成啥样。”
说来也怪,王守义搬走后,工人们的噩梦就停了。施工时,工头特意嘱咐离那棵树远点。有次有个工人喝多了,对着树撒尿,当晚就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腿骨折了。从此再没人敢对树不敬。
小区建成后,那棵槐树果然成了公园的中心。开发商还真立了块石碑,虽然只写了“百年古槐”,没提那些血腥往事。王守义住进了十五公里外的新房,每隔一两周总要坐公交车回来看树。春天槐花开时,他会坐在树下石凳上,一坐就是半天。
2015年春天,王守义脑梗去世。临终前他对孙子说:“把我骨灰……撒一点在槐树底下。”
王小军照办了。撒骨灰那天是清明,细雨纷纷。骨灰融进泥土时,已经多年不开花的古槐,忽然开了满树的槐花,白茫茫一片,香气飘出老远。小区里的人都啧啧称奇。
只有王小军知道,爷爷和树的故事还没完。去年他带孩子去公园玩,三岁的儿子突然指着槐树说:“爸爸,树上有个老爷爷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