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干冷,平原上四人瘫倒,神魂深处,雾痕灼烧不息。每一次脉动都与地平线尽头的深沉阴影遥相呼应,那阴影如墨汁浸染宣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天空中的灰暗愈发浓重,空气里隐约传来魇雾蠕动的细碎窸窣声——雾核的追踪从未停止,雾痕如无形的锁链,将他们的存在与那片吞噬一切的雾海牢牢绑定。
“不能停留。”宁一撑着地面坐起,左半身的存在负值区域传来刺骨的隐痛,逆向溃烂的皮肤下,骨骼仿佛在被时间流反复啃噬,“雾痕的共鸣越来越强,用不了半个时辰,魇雾就会顺着轨迹追来。”他抬手,时空锚印浮现,银辉与黑纹交织闪烁,竟勾勒出一幅模糊地图,“苍玄前辈的残留道韵与锚印共鸣,指出了一条生路——穿过这片平原,便是遗忘之海,传说那里的遗忘法则能隔绝因果追踪,或许能找到剥离雾痕的方法。”
婉婷握紧时空镇魂剑,剑心的认知断层让她每一次握剑都带着细微的滞涩,剑意真空如同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在战斗中引爆。“剑心能感应到遗忘之海的方向,”她指尖划过剑身的黑纹,那些被雾海污染的痕迹竟与远处的阴影产生排斥,“那里的能量与雾核截然相反,或许真能净化污染。”
无疆站起身,晶体化的身体发出轻微的脆响,关于“自我认同”的记忆又模糊了几分,他甚至差点叫不出宁一的名字,只能通过心锚光丝的共鸣确认同伴的身份。“天工造化体的抗厄特性在预警,”他捶了捶胸口,晶体化覆盖的皮肤下,雾痕的灼烧感正在减弱,“前方的能量能压制雾痕,但也带着强烈的剥离感,可能会剥夺我们更多东西。”
影舞的身形依旧透明,存在泄漏让她的暗影之力极不稳定,稍一催动便有微量的自我认知逸散。她望着远处蔓延的阴影,眼中闪过一丝恐惧——那些被雾海化的记忆碎片中,无数魂骸的绝望正在与她的情绪共鸣。“我先去侦查。”她化作一缕暗影,融入灰暗的环境中,却在潜行时感受到强烈的阻力,存在泄漏的波动被平原上的风放大,让她的踪迹暴露无遗,只能狼狈返回,“前方十里外就是海岸,海水是乳白色的,里面漂浮着无数细碎的光点,像是……记忆盐晶。”
四人相互扶持,奔向遗忘之海。每近一步,雾痕的灼烧感就被冰冷的剥离感替代一分。更诡异的是,周身的雾痕开始细碎悲鸣,黑纹疯狂闪烁——仿佛两种法则在激烈冲突。宁一左半身的存在负值区域震颤加剧,黑雾纹路与海水中的能量产生诡异共振;婉婷剑心的认知断层短暂扩大到0.5秒,让她险些摔倒;无疆的晶体化区域泛起白光,关于“母亲临终嘱托”的片段愈发模糊;影舞的身形更显透明,心锚光丝的共鸣也变得微弱。地平线尽头的阴影蔓延至海岸,却被无形之力骤然阻隔、扭曲变形——这片遗忘之海,竟是雾核也无法跨越的边界。
终于,他们踏上了苍白的海岸。乳白色的海水泛着死寂的光泽,带着淡淡的甜腥味,如同脑髓液般黏腻。海浪吞没一切声响,唯余神魂可感的颤栗——似有无形之手,将记忆丝线,一根,一根,抽离。海面上漂浮着无数半透明的记忆盐晶,触碰便会传来模糊的记忆回声。海域的规则悄然浮现:海水会精准剥离修士最痛的记忆——或是执念,或是恐惧,或是与损伤直接绑定的根源,以最珍贵的记忆为代价,暂时压制体内的异种侵蚀,其核心,便是“置换”。
四人陷入短暂的静默,海风卷着记忆盐晶碎屑掠过,带着刺骨的寒意。主动遗忘,比被动失去更令人恐惧——那是清醒地、明知后果地斩断一段过往,放弃一部分“自我”。
婉婷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剑柄上摩挲,像是最后一次触摸那段即将失去的记忆。她毕生执念便是剑道圆满,而这份追求的根源,正是师尊授剑时的最后嘱托。她深吸一口气,将裙摆缓缓浸入水中。剑心骤然传来锐痛,仿佛被无形长剑反复切割,道基泛起细微裂纹。那段记忆如剑痕被强行抹除,她茫然低语:“我……想不起师尊授剑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了。”话音未落,指尖却莫名多了一段陌生剑法的肌肉记忆,剑身上的黑纹褪去一丝,可关于师尊的样貌、共同修炼的细节也开始模糊。更让她心悸的是,剑心处代表“圆满追求”的那点灵光,竟黯淡了一分。海水中,三颗晶莹的记忆盐晶悄然凝结,短暂浮现出师尊逆光授剑的模糊剪影,随即沉入海底——那是她被剥离记忆的具象化产物。
无疆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某种情绪彻底刻入身体再交出。他的执念从来都是保护同伴,这份执念支撑着他修炼《三千灵晶造化诀》,却也成为雾痕锁死进化的枷锁。他缓缓将手掌完全浸入海水。气血运行骤然滞涩,惯用的右拳突然无力下垂,肌肉记忆彻底错乱。记忆被剥离的瞬间,他浑身肌肉抽搐,眩晕感席卷而来,茫然摇了摇头:“我遗忘了为何要修炼。”但脑海中闪过一幅从未见过的锻体图谱幻影,晶体化覆盖范围缩小半寸,雾痕的灼烧感淡去。只是他看着宁一的眼神多了一丝本能的怀疑——这个人,真的值得我用生命守护吗?那份守护的誓言,随着记忆一同变得摇摇欲坠。他周身泛起四颗浑浊的记忆盐晶,闪过母亲叮嘱与同伴并肩的画面,转瞬即逝。
影舞的身形在真实与虚幻间闪烁,暴露内心的剧烈挣扎。她的当前损伤正是存在泄漏,而暗影爆破的触发逻辑与存在稳固性息息相关。她咬了咬牙,让暗影之力触碰到海面。感官瞬间钝化:天空的灰暗变成纯黑,同伴的声音仿佛从万里之外传来,距离感彻底失真。记忆剥离的刹那,她身形一阵虚化,慌乱道:“我忘记了暗影爆破的触发条件……”但身体自动调整了呼吸节奏,更契合某种潜行韵律,存在泄漏的波动骤然减弱。可她看着婉婷,竟一时想不起对方的名字,心中满是混乱与疏离,甚至本能地想要隐匿身形,远离同伴。海面上,两颗闪烁的记忆盐晶短暂浮现,映出她被同伴拉起的温暖画面,随即融入海水。
宁一左眼的时空流加速,仿佛在急速回溯那段他选择放弃的记忆——那次导致左半身溃烂的时空实验。他没有犹豫,主动将左半身探入海中。认知框架瞬间碎裂,逻辑因果彻底颠倒——“过去”与“未来”的界限变得模糊,“因”与“果”的顺序开始错乱。一段被刻意遗忘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现:他曾为钻研逆向时间流,强行催动时空锚印导致实验崩溃,左半身被逆向时间流侵蚀,初次溃烂时的极致痛苦如在昨日。记忆被剥离的瞬间,他感到世界观崩塌,短暂的恐慌攫住神魂,忘记了部分时空术法的运转细节,可左半身的存在负值区域逆向溃烂奇迹般停止,左眼的时空感知却异常清晰了一瞬。更诡异的是,记忆的空洞被海水填入陌生的浮光——那是他人的时空感悟,让他差点混淆了自己的道途。五颗带着银辉的记忆盐晶在他身旁凝结,闪过实验失败的电光与时空乱流的虚影,很快沉入海中。
“是置换,不是删除。”宁一咬牙退出海水,神魂传来阵阵眩晕,“用最痛的记忆,换损伤缓解,这是一场残酷的等价交易。”
短暂的安宁降临,海面异常平静,甚至有一缕畸形的“安宁感”笼罩着四人。但这份安宁很快被打破——那是源于更深处记忆的麻木,海水正在觊觎他们更早期的过往。海面上,数十具记忆浮尸悄然苏醒,他们身着不同时代的仙甲,眼眶中生长着乳白色珊瑚,其中一具浮尸的珊瑚与武器上,竟镶嵌着红、灰、蓝、银四种颜色的记忆盐晶碎片——正是与四人被剥离记忆相关的色彩。这些记忆浮尸的修为都在仙君初期,招式中带着各流派的影子,显然是被遗忘之海剥夺所有记忆后,仅保留战斗本能的修士。
战斗一触即发。
心脏骤然绞痛——婉婷彻底忘了师尊的名字——但手中时空镇魂剑却本能地循着陌生感悟,劈开了记忆浮尸的防御。她本想抗拒这不属于自己的剑道,可剑意真空触发的瞬间,身体已做出最优化的选择,剑心的锐痛与内心的失落交织,让她每一次挥剑都带着撕裂般的矛盾。
拳出,偏移;肩头一热,晶体泛光。无疆没有思考,只有本能的反击与承受,嘶吼声里,情绪尽褪。晶体化区域因吸收了浮尸的锻体技巧而进一步缩小,可他看着同伴的眼神愈发空洞,那份守护的执念,已在记忆剥离中变得若有若无。
身形明灭,避开一击,却又因遗忘的疏漏,让遗忘波纹击中……影舞的感知更远了,只能依靠那陌生的、流畅的新步法。她想不起婉婷的名字,想不起协作的默契,只能在明灭间本能闪避,暗影之力的运转愈发生疏,反而那新步法如刻入骨髓般自然。
运转,卡顿;宁一强行融合那外来的时空逻辑,乱流险生——头痛欲裂中,仅存的感知艰难地搜寻着破绽。时空锚印的光芒时明时暗,陌生的时空感悟与自身道途激烈冲突,让他每一次催动力量都伴随着神魂撕裂的风险。
就在此时,那具镶嵌着四色记忆盐晶碎片的记忆浮尸,突然施展出四人熟悉的合击招式雏形,那些盐晶碎片瞬间亮起,像一把钥匙,猛地捅进记忆的锁孔——
婉婷眼中,师尊逆光的身影与那句无声的嘱托轰然炸开;
无疆耳畔,砸下母亲字字千钧的叮嘱,混着陈年药苦;
影舞掌心,突如其来地滚烫,是多年前那只将她从寒夜拉起的手;
宁一指尖,再次窜过时空锚印初次凝结时、那令人战栗的创造律动——
这闪回的瞬间如慢镜头般清晰,却在下一秒被更粗暴地连根拔起。比之前任何一次剥离都更彻底、更疼痛,仿佛灵魂被生生撕裂。四人同时闷哼一声,神魂刺痛加剧,身形僵直在原地。
“不能被它引导!”宁一的嘶吼在剧痛中爆发,带着撕裂般的力量,“用本能重组战术!”
婉婷强行压下对陌生剑招的排斥,将其融入自己的剑道;无疆放弃思考,任由天工造化体自主防御;影舞凭借新的潜行步法牵制敌人;宁一则用仅存的时空感知寻找记忆浮尸的破绽。四人在失忆状态下本能联动,竟形成了一套全新的、陌生却高效的战斗模式,硬生生击退了一波记忆浮尸攻击。
海面上,更多记忆浮尸苏醒,远方海水沸腾,无数记忆盐晶如萤火虫般升起,汇聚成一道巨大的虚影。那虚影递进显现:先是海水倒映出四人无数个“可能遗忘的未来”破碎剪影,接着这些剪影被强行剥离、揉碎,重组为扭曲的巨影。巨影发出的叹息中,清晰夹杂着四人自己的声音——那是未来可能遗忘自我的他们,带着空洞的语气低语:“忘了吧,忘了就不会痛苦了。”
巨影笼罩下,海岸出现新的异变:沙滩开始“遗忘”他们的脚印,每一步落下都无法留下痕迹;海浪试图“舔舐”他们更早的记忆,四人脑海中关于童年的片段开始模糊。而神魂深处的雾痕,在极限压制下突然产生一次反常的剧烈悸动,仿佛雾核在愤怒,也在警示着某种更深层的关联。
退,即重投雾核罗网;进,则永涉噬忆之渊。
四人没有出声,却做出了心照不宣的选择:
婉婷的脚步骤然顿住,剑尖却先于身体,划破空气指向深海——她以剑道前程为舟,渡向遗忘;
无疆是沉重地、仿佛拖着山岳般,将脚掌碾入沙中,向前压实——他以守护的本能为锚,固守抉择;
影舞的身形在原地淡去,下一瞬,她的足迹却出现在更前方的浪花边缘——她以仅存的存在为赌注,先行探路;
宁一没有动脚,但他左半身存在负值区域的黑纹,却如活物般向海中延伸了一寸——他以残损的道基为桥,连接彼岸。
他们脚下,之前凝结的记忆盐晶(婉婷的晶莹、无疆的浑浊、影舞的闪烁、宁一的银辉)与海中无数古老盐晶产生共振,低微的嗡鸣声此起彼伏,正是他们被剥离的记忆与这片海域无数过往记忆的共鸣。这共振的频率与四人的心跳、雾痕的悸动短暂同步,暗示着他们的记忆已成为遗忘之海“收藏”的一部分,而他们的存在,也正在被这片海域缓慢同化。心锚光丝传来的羁绊共鸣中,隐约混入了一丝陌生的“杂质”,仿佛四人共享的记忆,已被这遗忘之海悄然篡改。
“这交易看似公平,”宁一凝视着海中延伸的黑纹,声音低沉,“但我们付出的记忆不可再生,而损伤的缓解……或许只是暂时的。”他心中突然闪过一丝警觉:那些涌入记忆空洞的“陌生浮光”,正安静地潜伏着,仿佛在等待某个指令,或某个时机,随时可能反噬。
而答案,早在他们为第一段记忆标价时,便已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