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二分,克罗地亚海岸线外海面灰蒙蒙的。
浪涛轻拍船体,发出规律而压抑的声响。
陆昭站在船舱内,手指划过平板屏幕,卫星图像在灯光下缓缓旋转。
波斯尼亚境内那座废弃精神病院的地底结构被三维建模还原——层层嵌套的环形通道、中央穹顶式主控室、墙体中密布的传导管网……与十年前摧毁的“意志之塔”如出一辙,却又更为精密。
不同的是,能量信号图谱呈现出蜂窝状辐射,数十个次级节点围绕核心分布,彼此共振,形成一张无形的精神力场网。
老赵的声音从加密耳机中传来,低沉得几乎融进电流杂音:“我们截获了三段低频脉冲信号,频率锁定在7.314赫兹。”他顿了顿,像是确认什么,“和林婉儿脑波完全一致。这不是实验基地……是节点。”
林婉儿——那个在“公园碎尸案”中第一个被肢解的女孩,法医报告显示她生前长期服用精神类药物,脑电活动异常稳定。
当时没人注意到她的生理数据有多“标准”。
现在想来,她不是受害者,她是模板。
陆昭盯着图像中心那个不断闪烁的红色标记点,喉结微动。
他的目光没有焦躁,也没有震惊,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清明,像是终于看清了一幅拼图的最后一角。
“他们没重建‘意志之塔’。”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自语,却让整艘船的空气都凝滞了,“他们在织一张网。”
他忽然明白了。
“红眼计划”从来就没想控制某一个人。
它的野心不在个体,而在群体;不在行为矫正,而在意识重塑。
它要的不是一个听话的奴隶,而是一个没有冲突、没有质疑、没有自由意志的社会有机体——所有人共享同一套情绪节奏,同一类思维路径,像亿万神经元同步放电,在统一频率中达成“和谐”。
而这所精神病院,只是这张全球网络中的一个接口。
上午九点四十七分,陆昭换上白色防护服,胸前挂着伪造的卫生部门顾问证件,混入例行巡查队。
车队驶过锈迹斑斑的铁门,碾碎满地枯叶与玻璃残渣。
这座建筑曾是南斯拉夫时期最大的强制精神治疗中心,上世纪七十年代,数千名“思想偏差者”在此接受电击、药物清洗与集体催眠。
如今外墙爬满藤蔓,窗框空洞如眼眶,仿佛整栋楼仍在无声尖叫。
地下走廊已部分坍塌,手电光束照去,灰尘如幽魂翻腾。
陆昭走在队伍末尾,脚步忽停。
一段未拆除的线路从碎裂墙面延伸而出,铜芯裸露,末端连接着一块嵌入墙体的金属板——表面蚀刻着细密纹路,像是某种共振装置。
他蹲下身,取出便携式频谱仪贴附其上。
设备刚启动,屏幕骤然跳动,波形剧烈震荡,随即传出一阵极轻微的回声——如同有人在耳边呢喃,又似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片段突然苏醒。
那不是录音。
那是脑电波反馈。
陆昭瞳孔骤缩。
“他们在用建筑储存意识残响。”他心中轰然作响。
这些墙体吸收了数十年来的痛苦、恐惧、崩溃与服从,就像磁带记录声音。
而“幽光”所做的,是把这些历史创伤编码成情感基底,通过低频共振激活集体潜意识——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都会不自觉地被拖入那段压抑的记忆潮汐之中。
这不是科技,是仪式。
这不是控制,是献祭。
中午十一点零五分,巡查队突接指令紧急撤离。
一辆无标识救护车强行闯入封锁区,车门打开时,两名穿制服的医护人员抬出一名挣扎的男子,高喊“急性妄想发作,需立即转运”。
现场一片混乱,警戒人员上前交涉,陆昭趁机脱离队伍,反向潜入b区档案室。
房间霉味刺鼻,文件柜倾倒,纸张腐烂成泥。
他在角落一堆泛黄卷宗中翻找,指尖触到一份夹层硬壳文件——封面印着褪色钢印:“群体同步疗法——E. 利奥尔,1987”
E. 利奥尔。
“幽光”的本名第一次以真实笔迹出现在他眼前。
翻开内页,实验目标栏赫然写着:“消除个体边界,实现心灵共振。方法:利用环境声学结构诱导θ波同步,辅以药物强化神经耦合效率。”
附录列出的合作机构名单中,一组现代名称刺入视线——其中赫然包括“明远慈善基金会”,备注为“区域资源整合与社会心理干预试点支持单位”。
陆昭手指一顿。
十年前韩明远的资金流向,并非终点。
而是起点。
这张网早已跨越洲际,深植于制度缝隙之中。
慈善、医疗、教育、公共安全……所有看似无关的领域,都在悄然铺设同一条神经通路。
而父亲当年追查的“11·23案”,不过是这盘棋局中最先倒下的那一枚卒子。
他缓缓合上文件,将它塞进防水袋。
外面的脚步声渐近,时间不多了。
回到侦察艇已是下午。
他坐在桌前,将采集的数据整合成加密包,准备传送给艾琳。
可当他点击发送键时,界面弹出错误提示:
【信号中断|检测到高强度电磁干扰】
他试了三次,每一次都失败。
卫星链路正常,终端无损,唯独这个坐标区域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包裹,任何对外通讯都被无声吞噬。
他沉默片刻,起身走向舱尾通信柜,拉开暗格,启动老赵预设的离线传输协议——一条藏在民用气象数据流中的“暗流通道”。
傍晚五点三十三分,克罗地亚海岸的雾仍未散去,反而愈发浓稠,如同某种活物在缓慢呼吸。
侦察艇停泊于离岸三百米的暗流区,船身随波轻晃,舱内只余下仪器待机时细微的嗡鸣。
陆昭坐在通信柜前,指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眼神如刀锋。
他再次尝试将加密数据包传送给艾琳——坐标、建筑结构图、E. 利奥的手稿扫描件,以及那段异常脑波频谱记录。
可屏幕依旧弹出冰冷提示:【信号中断|检测到高强度电磁干扰】。
这不是普通的信号屏蔽。
他的指手指微微收紧。
老赵曾警告过,某些高频脉冲能定向阻断特定波段通讯,常用于军事级封锁区域。
而现在,这片废墟周边的空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包裹,任何试图向外传递的信息都会在半途湮灭。
他迅速切换至预设的离线通道——那条藏匿于民用气象卫星数据流中的“暗流”。
这是老赵亲手埋下的后门,利用每小时一次的自动上传机制,伪装成常规气象信息片段,理论上无法被追踪。
陆昭启动协议,进度条缓缓推进:17%……42%……
就在上传至53%的一瞬,耳机中骤然响起尖锐警报,声音几乎刺穿耳膜:“生物特征反向追踪已激活!目标源锁定——你的心率、体温、皮电反应正在外泄!”
陆昭瞳孔一缩,立即切断终端电源,拔出存储卡吞入口袋。
但为时已晚。
远处山脊轮廓在暮色中浮现,三点红光无声亮起,像深渊睁开的眼睛。
那是红外视觉标记,属于“共鸣实验体”——那些被深度改造的人形兵器,神经系统与“意志网络”同步,行动完全协调,步伐节奏一致得令人窒息。
他们穿着与陆昭相同的防风外套,身形相似,步伐频率甚至呼吸间隔都分毫不差。
三人呈三角阵型,正从高地处缓步逼近,脚步踏在碎石上的声响竟形成一种诡异的共振,仿佛大地也在随之低吟。
陆昭迅速关闭所有电子设备,连手表都卸下塞进密封袋。
他闪身退入舱底维修通道,钻进一条废弃的通风竖井。
铁格栅在他身后合拢,黑暗瞬间吞噬一切。
可真正的恐惧才刚刚降临。
在绝对寂静中,他察觉到胸口传来异样——心跳开始偏离正常节律,竟缓缓与某种低频振动趋同。
每一次搏动都像是被外力牵引,节奏越来越整齐,越来越……陌生。
不是他在控制心跳。
是那张网,在试图编织他。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他知道,“共鸣实验体”不只是追捕者,更是网络的延伸触手。
他们不需要看见他,只要他仍处于共振场域内,情绪、生理、意识都会被悄然同化——最终变成另一个行走的节点。
而最可怕的是:这种融合毫无痛苦,甚至带着某种虚假的安宁,就像回归母体。
但他不能“回归”。
父亲倒在真相边缘的眼神,沈清母亲尸检报告上那句“颅骨内侧有非自然压痕”,林婉儿脑电图上那条完美却死寂的波形……这些画面在他意识深处炸开,成为抵抗同化的锚点。
他咬破舌尖,剧痛让神志一震。还不够。
他抽出随身小刀,没有犹豫,刀刃划过左臂动脉上方,鲜血汩汩涌出,滴落在绝缘布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
疼痛是混乱的,是不协调的。
而这张网,惧怕不协调。
血越流越多,体温下降,心率紊乱,生理信号彻底崩解。
那股无形的牵引力终于松动,耳边的低频呢喃逐渐退去。
当他靠着冰冷井壁喘息时,外面的脚步声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低沉的诵念声,由远及近,三道声音汇成一圈闭合的音环,如同祷告,又似召唤。
地面轻微震颤,墙体缝隙中扬起陈年灰尘,整座废墟仿佛正在苏醒。
陆昭靠在黑暗里,听着那不属于人类语言的合声,忽然轻笑了一声,声音沙哑却清晰:
“你们想让我变成你们的一部分?可你们忘了——最深的恐惧,从来不是孤独,而是被迫听见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份文件夹底部模糊的印章编号,以及“幽影”最后一次联络时留下的一串无意义字符。
现在他明白了。
要撕裂这张网,不能靠对抗,只能靠错位。
在这片追求绝对和谐的领域里,唯有不协调,才是自由的火种。
而他,必须成为那颗火星。
夜风穿过断裂的管道,带来一丝腥咸的气息。
远处,某处地下设施的通风口微微震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