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网络……底层协议……”
赵元启带来的推论,让偏殿内陷入了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窗外暮色渐浓,殿内烛火初燃,光影在每个人脸上跳跃,映照出震惊、茫然、以及一丝被点亮的希望。
虚静大师最先从震撼中回神,他半透明的左手微微抬起,指尖仿佛在感应无形的波动:“《华严经》有云:‘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佛家观世界为因陀罗网,明珠互映,光光相摄。若陛下这位小友所言非虚,那么国师当年领悟的,或许正是此理——万物生灵,皆是那张‘网’上的明珠,彼此牵连,共成一体。巽令主流通、主变,恰似这网上流转的光影与讯息。”
苏晓月强迫自己从宏大的猜想中抽离,回到最实际的问题:“如何验证?如何激发?范围多大?需要多少生命参与?对参与者有无风险?”
一连串的问题砸向赵元启。年轻学子显然还未深入思考到这一步,有些无措:“学生……学生只是根据数据模型推导出共振频率范围。至于激发方式、范围……”他求助地看向薛静和陈拙。
薛静沉吟道:“民妇观察细胞生物电信号,需在极度安静、隔绝干扰的密室,用精微电极接触。若要大规模激发……或许需要特殊的环境,比如雷雨天气的自然电场,或者……某种能引导、放大生命能量的场域或仪式?”
“仪式……”云无涯若有所思,“前朝及更古之时,祭祀天地、祈雨禳灾,常集结万民,以特定仪轨、祷词、乐舞,试图沟通自然之力。是否因为古人懵懂中,感知到了这种‘生命网络’的存在,并试图用集体的意念和仪式化的行为,去‘调频’或‘共振’?”
“但那是迷信……”赵元启下意识反驳。
“也可能是未被科学理解的古老技术。”苏晓月打断他,“在弄清楚原理前,不轻易否定任何可能性。陈老,从格物角度看,大规模协调生物电共振,有无技术实现的可能?”
陈拙捻着胡须,眉头紧锁:“难,难如登天。个体差异巨大,情绪、健康、年龄皆会影响生物电。若要成千上万人在同一时刻达到相近的共振状态……除非有极强的外部引导,或所有参与者进入高度专注、忘我的统一心境,比如……极致的虔诚,或面临共同存亡危机时的强烈共鸣。”
共同的存亡危机。
苏晓月望向殿外完全暗下来的天空,虚宿方向,那颗暗红色新星已清晰可见,像一颗嵌在夜幕上的不祥血痂。
危机,他们不缺。
“那么,计划调整。”她转身,目光扫过众人,“原计划三路不变,但核心目标修改为:在明日亥时之前,完成‘万灵共振’,模拟或唤醒巽令信号;同时,取得暗荆配合,确保坤令同步;虚静大师以乾令为核心,整合三路信号,在子夜观测站‘最终唤醒’前一刻,发出欺骗信号。”
“时间窗口:从亥时到子时,一个时辰。这是最后的机会。”
命令下达,整个帝国机器,连同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力量,开始向着这个几乎不可能的目标全速运转。
林清砚负责的“疏散与集结”任务,性质彻底改变。不再是秘密转移,而是要以最快速度、最小范围扩慌,在京城及周边遴选并集结一批“共振参与者”。标准极其苛刻:需心智相对稳定,对朝廷有基本信任,且最好有一定的集体活动经验(如参与过大型祭祀、庙会、或集体劳作)。最终选定了三处地点:西山皇庄(隐蔽,已有部分科学院人员)、京郊大营(纪律性强)、以及皇城内太庙前的广场(象征意义,可快速集结部分官员、勋贵、及自愿的宫人)。
楚凌霄的“监控与压制”任务,重点转向对暗荆的“接触与谈判”。根据虚静大师提供的线索(他当年与暗荆那位女弟子——法号“静尘”的师侄有过一面之缘),以及云无涯对前朝人际网的梳理,楚凌霄亲自带人,于深夜“拜访”了周廷芳府邸。
没有寒暄,没有迂回。楚凌霄直接将那份标有“净化协议倒计时:一日”的密报(隐去了具体细节)拍在周廷芳面前,并带来了苏晓月的口信:“合作,或共亡。明日亥时,太庙广场。带坤令,与静尘。”
周廷芳脸上惯常的圆滑笑容终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疲惫与一丝恐惧。他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老臣……明白了。”
与此同时,在城东废弃染坊。当楚凌霄的副将带人赶到时,那里已空无一人,只在染池边留有一枚玉珠,珠下压着一方素绢,上书八字:“亥时,太庙,静尘恭候。”
暗荆,似乎也一直在等这个最后的摊牌时刻。
最艰巨的任务,落在了陈拙、薛静和虚静大师身上——设计并搭建“万灵共振场”。
没有先例,没有图纸,只有理论推导和模糊的猜想。三人连同格物部、化生部所有核心人员,在西山皇庄地下工事内,进行着疯狂的头脑风暴和实物试验。
“关键在‘引导’与‘同步’。”陈拙在石板上画着示意图,“需有一种所有人都能感知、并下意识跟随的‘节律’。可能是声音——特定的钟鼓频率、诵经声;可能是光影——篝火、灯阵的明暗变化;也可能是动作——简单的、重复的仪轨动作。”
薛静补充:“还需考虑个体差异。或许……可以借助药物?少量安神、凝心、且能轻微提升感知敏锐度的草药熏香,帮助参与者更快进入状态。”
虚静大师则提出了更玄妙的思路:“贫僧在门内六十年,心神几乎与乾令合一,对那种‘网络’波动略有感知。或许,可以由贫僧持乾令居于阵眼,以乾令为‘调谐器’,主动发出引导波动,如同乐师定音。参与者的集体生物电,则如同万千琴弦,在乾令的引导下逐渐同频。”
方案在争论和试验中一点点成型。最终决定:在太庙广场设立三层同心圆阵。最内层为“引导核心”,虚静大师坐镇,辅以改良的编钟、铜磬,按计算出的“巽令模拟频率”敲击;中层为“协调层”,由薛静带领一批受过训练的人员,负责释放特制的凝神熏香,并以统一的、缓慢的呼吸法和简单手印引导外围参与者;最外层为“共振层”,即万千普通参与者,他们只需静立闭目,摒弃杂念,跟随中层的引导,尝试感受那种“与万物相连”的微弱感觉。
为了测试可行性,当晚子时,在西山皇庄进行了一次小规模试验。参与者包括五十名“凤翎卫”、三十名科学院人员、以及自愿的虚静大师。
试验开始。虚静大师闭目持乾令,引导波动。薛静点燃熏香,以特定的节奏带领众人呼吸。陈拙则带着赵元启等几人,用改进后的、灵敏度提升百倍的生物电探测装置,监测场中变化。
起初一片混乱,个体生物电信号杂乱无章。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乾令引导、熏香安抚、以及集体意念的逐渐聚焦下,探测装置上的波形,开始出现缓慢的**同步化趋势**!
半个时辰后,超过七成参与者的脑电波及体表生物电,主频率开始向预设的“巽令模拟频率”靠拢!虽然强度微弱,远不足以激发“信号”,但**同步性**本身,已经证明了方案的可行性!
“成功了……真的可以!”赵元启看着探测纸上逐渐整齐划一的波形,激动得声音发颤。
陈拙却眉头紧锁:“范围太小,人数太少。太庙广场若集结万人,环境干扰、个体差异将呈指数级增长。且时间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在亥时开始后的一个时辰内,达到足以‘模拟巽令信号’的共振强度……难,太难了。”
消息传回养心殿时,已是第三日破晓。苏晓月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但神情依旧沉静。
“有可行性,就有希望。”她看着陈拙呈上的试验报告,“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将试验的成功,在万人规模上重现。”
她沉吟片刻:“增加引导力量。除了虚静大师的乾令引导、薛娘子的呼吸引导,再加入……**视觉引导**和 **情感引导**。”
“视觉?”
“在广场中央,竖起高杆,悬挂特制的、能缓慢旋转并反射星月光辉的巨大**水晶棱镜**。棱镜的旋转节奏与乾令引导频率同步,其折射的光斑在人群中流转,形成直观的‘节律’指引。”
“情感呢?”
“朕亲自到场,进行最后的动员。”苏晓月缓缓道,“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命令,而是以……一个同样面临绝境、祈求一线生机的凡人身份,请求所有人的帮助。生死存亡面前,最朴素的情感共鸣,或许是最强的凝聚力。”
林清砚欲言又止:“陛下,此举太过冒险。万一现场有暗荆死士,或共振失败引发骚乱……”
“没有万一。”苏晓月打断他,“这是唯一的路。清砚,去准备吧。通告全城:今日酉时起,太庙广场举行‘祈天佑民大典’,为近日常现异象祈福,万民皆可自愿观礼参祷。所有朝廷命官、勋贵世家,除值守者外,必须到场。”
她要让这场决定文明存亡的“欺骗仪式”,包裹在一场看似寻常的、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祈福活动”之中。
命令下达,整个京城如精密的齿轮般开始转动。工部匠人在太庙广场中央竖起十丈高杆,吊装连夜赶制的水晶棱镜;礼部官员拟定仪轨流程;京兆尹衙役引导百姓有序入场;楚凌霄的“凤翎卫”换上礼服,混杂在人群中,既是引导,也是最后的安保。
紧张、期待、茫然、隐约的不安……各种情绪在京城上空弥漫。寻常百姓只知近来天象怪异,朝廷要举行盛大祈福,虽觉隆重,却也未曾多想。唯有少数知情人,在沉默中,感受着那步步紧逼的倒计时。
傍晚,酉时将至。太庙广场已是人山人海,灯火通明。水晶棱镜在晚风中微微转动,折射着初升的星光与四周的灯火,洒下迷离光斑。
苏晓月换上一身庄重而简约的祭服,在高台之上,望向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望向远处那颗越来越亮的暗红色凶星。
林清砚悄然靠近,低声道:“陛下,静尘师太已至,坤令在她手中。周廷芳陪同,暂无异常。虚静大师、薛娘子等人已就位。楚将军的人已控制全场所有高点。”
苏晓月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最后的演说。
就在这时,一名钦天监官员连滚爬爬地冲上高台,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形:
“陛下!星象……星象又变!虚宿新星亮度……亮度在刚才半刻钟内,骤增三倍!而且……而且观测站方向传来持续的地鸣!工部紧急测量……皇城地基,正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抬升**!”
苏晓月猛地转头,看向皇城方向。在渐浓的夜色中,太和殿那巍峨的轮廓,似乎……真的比记忆中,高了一线?
地下的巨兽,不仅苏醒了,它似乎……准备“破土而出”了。
她抬头,看向那颗血红色的星辰。它不再像眼睛,而像一颗缓缓滴落的、燃烧的血珠。
倒计时的指针,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向前拨动了一大截。
子夜未至,但审判的序幕,似乎已提前拉开。
广场上,人群开始不安地骚动,隐约的恐慌如同涟漪般扩散。
苏晓月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计划,必须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