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金色的光芒并未持续太久。
它们如同退潮的海水，缓缓收敛，最终凝固在苏念辞的掌心，化作两道更加清晰、更加繁复、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法则的烙印。那烙印不再闪烁，而是以一种恒定的、不容置疑的姿态，印刻在她的皮肤之下，像是两道宣告所有权与命运的枷锁。
实验室里令人窒息的能量场逐渐平复。
但某种更深沉、更无孔不入的东西，却弥漫开来，取代了之前所有的激烈与挣扎。
霍沉舟僵立在原地，那股强行“剥离”并“稳固”他存在的可怕吸力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陌生的、沉重的“实感”。不再是之前那种轻飘飘仿佛随时会散去的虚无，也不是维生舱强行固化后的滞涩与痛苦，而是一种…近乎正常的、血肉之躯的凝实感。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手指收拢，握拳。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力量在肌肉间传递，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心脏骤停。
这真实，是用什么换来的？
他的目光猛地射向苏念辞。
她依旧站在那里，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态，脸色是一种消耗过度后的惨白，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呼吸略显急促。但她的眼神，却异常的亮，一种燃烧着某种决绝信念的、近乎灼人的亮光，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你看…”她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甚至是…满足的颤音，“沉舟，你…稳定下来了。”
她甚至尝试着，对他露出了一个极其虚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霍沉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扔进了沸腾的油锅。稳定？他当然稳定了！他能感觉到构成他身体的每一个粒子，都被一种温暖而强大的外来力量牢牢束缚着，抵抗着时间规则的侵蚀。那种时刻存在的、被凌迟般的崩解痛楚，竟然…减轻了大半！
可这稳定，像是一座用她血肉堆砌而成的、华丽而恐怖的囚笼，将他死死困在其中。
“停下…念辞，我求你…停下它…”他向她走去，脚步因为内心的巨大恐慌而有些踉跄。他不敢再像之前那样强势地抓住她，只能伸出颤抖的手，虚虚地悬在她身前，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近乎崩溃的哀求。
苏念辞看着他那双盛满了痛苦和恐惧的眼睛，心像是被细细的钢丝勒紧，渗出血珠。但她掌心的烙印微微发烫，提醒着她已经无法回头的选择。
她缓缓放下手臂，避开了他想要触碰的意图，轻轻摇了摇头。
“停不下来了，沉舟。”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击在他的理智上，“它一旦开始…就只能走到终点。”
她绕过他，走向主控台。脚步有些虚浮，但她撑住了。
霍沉舟跟在她身后，像一头被困在绝境中的兽，焦躁、绝望，却又无计可施。
苏念辞的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操作着，调出了之前那份禁忌文献与霍沉舟研究日志交叉印证后形成的、关于“共生锚定”的推演模型。她将自己掌心的烙印图案通过扫描仪输入，与模型进行对接。
屏幕上，冰冷的数据流开始疯狂刷新、重组。
几秒钟后，一个全新的、极其简洁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界面弹了出来。
界面中央，是两个并排的能量槽。
左边一个，标注着【苏念辞 - 生命本源\/意识核心强度】，此刻显示为 97.3% 。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空缺，出现在能量槽的最顶端。
右边一个，标注着【霍沉舟 - 存在稳定性\/悖论侵蚀度】，此刻显示为 2.7% 。同样微小的、代表着“稳定”的蓝色，填充了底部。
而在两个能量槽的下方，是一行不断跳动的、猩红色的倒计时数字：
【预计完全锚定剩余时间：71小时59分38秒】
…
37秒…
…
36秒…
…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减少。
霍沉舟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死死地盯着那个97.3%，盯着那个不断减少的倒计时，大脑一片空白。
数学模型。量化指标。
古老禁忌与现代科学，用最冰冷、最精确的方式，将那个残酷的结局，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眼前。
七十多个小时。
仅仅七十多个小时之后，左边那个代表着苏念辞全部存在的能量槽，将彻底归零。
而右边那个代表他的能量槽，将达到100%。
届时，他将作为一个“完整”的、稳定的存在，活下来。
而她，将如同被燃尽的蜡烛，彻底湮灭，不复存在。
“不…不可能…”霍沉舟猛地摇头，拒绝接受这恐怖的解读，“这模型是错的！一定有办法中断！一定有！”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把推开苏念辞（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双手如同疯了一般在控制台上操作起来，试图侵入模型的核心代码，寻找任何一个可能存在的终止指令或者漏洞。
“强制能量逆流协议启动！”
“错误：能量流向已由献祭者意识核心锁定，单方面无法逆转。”
“尝试切断存在力传输通道！”
“错误：通道基于献祭者本源能力构建，强行切断将导致献祭者意识海瞬间崩溃。”
“启动外部能量干扰，扰乱锚定频率！”
“警告：外部干扰将加剧存在力传输过程中的损耗，预计将缩短完全锚定时间至65小时以内。”
…
一条条尝试，换来的是AI冰冷无情的错误提示和更加令人绝望的警告。
霍沉舟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乱，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他调出密密麻麻的源代码，试图从最底层逻辑寻找破绽；他接入更高维度的计算模块，推演任何一种理论上存在的可能性…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却绝对不可撼动的墙壁。
“共生锚定”的进程，如同一个设计精密的毁灭程序，一旦由献祭者主动启动，便沿着既定的轨道，无可阻挡地滑向唯一的终点。
“够了…沉舟…够了…”
苏念辞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心疼。
霍沉舟疯狂操作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支撑在控制台边缘，脊背微微佝偻，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屏幕上，那猩红的倒计时依旧在无情地跳动着：
【71小时48分12秒】
…
11秒…
…
10秒…
…
滴答。滴答。滴答。
那无声的数字跳动，在他耳边，却化作了世界上最恐怖、最催命的钟摆声。每一下，都敲打在他濒临破碎的神经上。
他抬起头，看向苏念辞。
她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恐惧，没有后悔，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和深藏在眼底的、对他此刻痛苦的无限怜惜。
她甚至又对他笑了笑，尽管那笑容虚弱得像随时会碎掉。
“你看，”她轻声说，目光扫过屏幕上代表他稳定性的那个微小的蓝色进度条，“至少…它是有效的，对不对？”
霍沉舟看着她那双映照着倒计时猩红光芒的、却依旧清澈温柔的眸子，看着她强装镇定下的虚弱，看着她为了安抚他而挤出的笑容…
一股混合着极致心痛、无边愤怒、滔天绝望和深深无力的洪流，终于冲垮了他所有的堤坝。
他没有怒吼，没有咆哮。
他只是看着她，眼眶迅速泛红，水光在其中积聚、颤动，然后，一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重重地砸落下来，溅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落下眼泪。
为这无法阻止的毁灭。
为这用她生命换来的、“有效”的残酷事实。
“念辞…”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
“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对他残忍。
也对她自己，如此残忍。
苏念辞看着他脸上那清晰的泪痕，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痛苦，她维持的平静外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鼻尖一酸，视线迅速模糊。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
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微弱背景音。
以及那悬浮在屏幕上空，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一下下跳动，不断减少的——
【71小时47分03秒】
…
02秒…
…
01秒…
…
71小时47分00秒。
滴答。
时间，从未如此具象，也从未如此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