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其阴影笼罩了实验室的每一寸空气。
【23小时15分08秒】
霍沉舟停止了所有疯狂的、试图中断进程的操作。
他站在控制台前，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被彻底抽空力气的死寂。屏幕上猩红的数字，像魔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也凝视着蜷缩在椅子上，脸色越来越苍白，气息也越发微弱的苏念辞。
争吵，反抗，绝望的嘶吼…所有激烈的情感都在之前那几个小时里燃烧殆尽了。剩下的，只有一种被命运碾过后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在这平静之下，汹涌着、却再也无法宣之于口的剧痛。
他缓缓转过身。
目光落在苏念辞身上。她似乎很冷，双臂抱着自己，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椅子的边缘，指节泛白。那双曾经明亮灼人的眼睛，此刻也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灰，显得有些涣散，只是偶尔，当她的视线无意间扫过他时，里面才会短暂地迸发出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亮。
她在看他。
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正在飞速流逝的灵魂里。
霍沉舟的心脏像是被钝器反复捶打，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身，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他伸出手，想要碰碰她的脸，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冰凉的肌肤时，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最终，只是虚虚地拂过她散落在额前的一缕湿发。
“念辞，”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刻意放得极其轻柔，仿佛怕音量稍大，就会加速她生命的流逝，“我们…回家，好不好？”
苏念辞涣散的目光微微聚焦，落在他的脸上，带着一丝茫然，似乎没太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家？哪个家？
“回我们的家。”霍沉舟看懂了她的疑惑，耐心地、一字一句地补充，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嘴角却沉重得如同挂了铅块，“就我们…和宝宝。我想…给你做顿饭。”
做饭。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词。在此刻听来，却荒诞得像一个黑色的笑话。
给她做一顿饭。在她生命仅剩的最后二十多个小时里。
苏念辞看着他眼中那强撑的、破碎的温柔，看着他努力想要营造出一种“正常”假象的笨拙，鼻腔里瞬间涌上强烈的酸涩。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轻若蚊蚋，却用尽了她此刻大半的力气。
霍沉舟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站起身。她的身体轻得可怕，像是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大部分重量都倚靠在他身上。他半扶半抱着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离开了这座充斥着冰冷数据和绝望倒计时的实验室。
回到那座承载了他们无数甜蜜与挣扎的别墅。
婴儿似乎感应到什么，格外乖巧，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一双酷似霍沉舟的漆黑眼眸，安静地看着被爸爸小心翼翼安置在沙发上的妈妈。
霍沉舟将苏念辞安顿好，垫好靠枕，盖上柔软的薄毯，又仔细地调整了她最舒服的姿势。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尽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举世无双、却即将碎裂的珍宝。
然后，他系上围裙，走进了厨房。
洗菜，切肉，煲汤…他做着最寻常的家常菜，动作甚至比平时更加流畅、专注。只有偶尔，当他抬头，透过厨房的玻璃门看向沙发上那个蜷缩的、越来越单薄的身影时，眼底才会瞬间翻涌起无法抑制的、足以将人溺毙的痛楚。但他很快又会低下头，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抑下去，只剩下锅铲与锅沿碰撞发出的、带着烟火气的细微声响。
食物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这熟悉的味道，这曾经代表着“家”和“幸福”的味道，此刻却像是最尖锐的讽刺，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不可挽回的终结。
晚餐被端上桌。
很简单的三菜一汤，却都是苏念辞平时喜欢的口味。霍沉舟将她扶到餐桌前，在她背后垫了厚厚的软垫，让她能坐得舒服些。
他甚至开了一瓶红酒。
殷红的液体注入高脚杯，在灯光下漾出琥珀色的光泽。
霍沉舟举起酒杯，看着对面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清亮地望着他的苏念辞，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念辞，”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尽管那笑意比哭还让人心碎，“这一杯…敬你。”
敬你什么？
敬你的不顾一切？敬你的自我牺牲？敬你…即将因我而彻底消失？
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化作灼热的铁水，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苏念辞看着他，看着他强颜欢笑下那无法掩饰的颤抖，看着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痛苦与绝望。她似乎想对他笑一笑，嘴角刚牵起，却突然蹙紧了眉头，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闷哼。
她猛地抬起手，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脸色在瞬间变得更加透明，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怎么了？！”霍沉舟立刻放下酒杯，冲到她身边，声音里的恐慌几乎要溢出来。
“没…没事…”苏念辞喘着气，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剧烈的痛苦，“就是…头很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要想起来…”
想起来？
霍沉舟的心猛地一沉。在这种时候？在她的意识核心正在被持续抽取、用于“锚定”他的时候，她竟然要“想起来”什么东西？
是记忆流失前的混乱？还是…
没等他细想，苏念辞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她死死地抓住霍沉舟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遥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些极其可怕的、被深深埋葬的景象。
她的嘴唇哆嗦着，破碎的音节不受控制地逸出：
“火…好大的火…”
“实验室…白色的…到处都是警报…”
“林…林兆远…他…他不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极致惊骇下的尖利：
“不！不是他！第一个…第一个启动‘永生计划’的…不是林兆远！！”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猝然劈在霍沉舟的头顶！
他浑身剧震，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苏念辞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魇，抓着他手臂的力道大得惊人，眼神涣散，语无伦次，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性：
“是…是你父亲！霍…霍明远！！”
“是他！是他最早发现了基因密钥…是他秘密组建了最初的团队…‘时间锚点’的理论基础…是他留下的！！”
“林兆远…他只是…只是窃取了他死后遗落的部分核心数据！！”
“沉舟…你…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她猛地转过头，涣散的目光死死钉在霍沉舟瞬间惨白如纸的脸上，声音凄厉得如同泣血：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知道造成所有悲剧、所有轮回、所有时间混乱的源头…是你的父亲！！”
“你知道林兆远只是个可悲的模仿者！你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霍家！！”
“所以你才那么拼命地想要弥补！所以你才不惜一切代价要阻止林兆远！所以你才…才宁可自己承受时间的悖论，也要重置时间线…”
“你瞒着所有人…你甚至…瞒着我…”
“你一个人…扛着这个秘密…扛了这么久…”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般席卷了霍沉舟的理智！他父亲霍明远？那个在他记忆中温文尔雅、醉心科研、早逝的父亲？竟然是所有灾难的始作俑者？！
不…这不可能…
可是…
一些被他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细节，此刻却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幽灵，疯狂地涌现出来——父亲书房里那些他小时候看不懂的、涉及高危时空理论的笔记；父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那充满愧疚和未尽之言的复杂眼神；还有…在时间线重置的最关键时刻，那股莫名出现的、熟悉而强大的力量，曾经短暂地助他一臂之力…
难道…
难道念辞说的是真的？！
他父亲，才是这一切的真正起点？！
而念辞…她怎么会知道？！是在“共生锚定”的过程中，意识交融，触及到了他灵魂最深处、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秘密？！还是…这被掩埋的真相，随着她记忆的流失，反而突破了某种封锁，浮现了出来？！
“呃啊——！”
苏念辞再次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抓着他手臂的力道骤然松开，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霍沉舟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接住她下滑的身体。
她靠在他怀里，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眼神重新聚焦，带着一种洞悉了一切后的、巨大的悲悯和…更深的心痛。她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抚上他剧烈抽搐的脸颊。
“原来…你扛着的…比我想象的…还要重…”她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生命力，“对不起…沉舟…让你…一个人…”
霍沉舟死死地抱住她冰冷的身躯，巨大的震惊、被揭穿秘密的恐慌、以及更深沉、更无望的痛苦，如同无数只利爪，将他的心脏撕扯得粉碎。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的解释，所有的辩白，在此刻，都失去了意义。
他只能看着她，看着她在自己怀里，生命力如同退潮般飞速流逝，看着她的眼神渐渐涣散，看着她的唇角，却缓缓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弱、却带着释然和解脱的弧度。
她知道了。
知道了他背负的最大原罪。
知道了所有轮回起点那声无奈的叹息。
然后，她选择原谅。
屏幕上的倒计时，依旧在冰冷地跳动，不知疲倦，不为任何真相所动：
【02小时41分17秒】
…
16秒…
…
15秒…
…
滴答。
最后的晚餐早已冰冷。
而最初的那个谎言，终于在最终的时刻，伴随着献祭者的消亡，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霍沉舟抱着怀里气息越来越微弱的爱人，望着屏幕上那无情走动的数字，望着这被真相彻底击碎的、最后的温情假象。
他的人生，仿佛在这一刻，才真正被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永恒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