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都的秋天来得很快。
从铁杉镇回来的第七天，城里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已经开始落叶。金黄的叶子铺满了石板路，踩上去沙沙作响。清晨的雾气里，卖早点的小贩推着车走过，蒸笼里冒出白色的热气，带着包子和馒头的香味。
古月娜站在旅馆房间的窗边，看着楼下渐渐苏醒的街道。
她和云闲三天前回到了明都，还是住在上次那家旅馆。老板认出了她们，没多问什么，只是默默安排了房间——还是那间能看到后街梧桐树的房间。
“今天去见林晚？”云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古月娜转过身。云闲已经整理好了今天要用的资料——几份关于明都周边土地分配的报告，一些农业收成的统计数据，还有几封从寂静领域传来的密信。
“对。”古月娜点头，“约了上午十点，在市政厅旁边的茶馆。”
云闲把资料装进一个朴素的布包里：“我跟你一起去。”
古月娜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继续去档案馆。”
“档案馆的资料收集得差不多了。”云闲说，“现在更需要了解的是‘人’——那些在明都掌权的人，他们的想法，他们的顾虑，他们的……底线。”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古月娜听出了其中的深意。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测，云闲不再只是收集历史数据，她开始关注当下，关注那些可能影响未来走向的关键人物。
林晚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学者，她可能没有实权，但她的研究、她的观点，能够影响那些有实权的人的思想。而思想，往往比武力更能改变世界。
两人简单吃了早餐——清粥小菜，还有旅馆老板娘自己腌的咸蛋。吃完后，她们步行前往市政厅。
秋天的明都很美。
阳光透过梧桐树的枝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街上行人不少，有匆匆赶路的商人，有悠闲散步的老人，有提着菜篮的主妇。路边的小店陆续开门，书店的老板在门口摆放新到的书籍，面包房的香气飘满整条街。
看起来很平静，很繁荣。
但古月娜知道，这平静之下涌动着暗流。
路过中央广场时，她看见一群人在围观什么。挤进去一看，是几个年轻人在演讲——关于土地改革，关于赋税公平，关于平民的权利。
演讲者很激动，声音很大，但围观的人反应不一。有些人在认真听，有些人在摇头，还有些人只是看热闹，很快就离开了。
“新思潮。”云闲轻声说，“明都的年轻人，开始质疑旧有的秩序了。”
古月娜看着那些年轻人。
他们穿着朴素但整洁的衣服，眼神明亮，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光芒。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星斗大森林里，那些年轻的魂兽——它们也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相信通过努力可以改变族群的命运。
“这是好事。”她说。
“也可能是麻烦。”云闲说，“太快的改变，往往会引发强烈的反弹。”
她们继续往前走。
市政厅是明都最宏伟的建筑之一，白色的石砌外墙，高大的拱门，门前站着卫兵。旁边的茶馆相比之下就朴素多了——两层小楼，木制结构，门口挂着一块写着“清心茶馆”的牌匾。
林晚已经在等她们了。
她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一壶茶，几碟点心。看见古月娜和云闲上楼，她站起来，微笑着打招呼。
“古姑娘，云姑娘，请坐。”
三人落座。林晚给她们倒茶，动作优雅从容。
“听说你们前段时间离开了明都？”林晚问。
“去了一些地方，看了一些事。”古月娜说。
林晚点点头，没有追问细节。她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
“这是你们上次要的资料——明都过去五十年土地分配的变化情况，还有主要粮食作物的产量统计。”
古月娜接过文件，翻开看了看。
数据很详细，也很触目惊明。
明都周边最肥沃的土地，超过六成掌握在不到一成的大家族手里。而这些家族缴纳的赋税，只占明都总税收的两成。相反，那些只有小块贫瘠土地的平民，却要承担沉重的税负。
粮食产量方面，虽然总体在增长，但增长的部分几乎都被城市人口消耗了。农村的农民，生活水平五十年来几乎没有改善。
“很残酷，对吗？”林晚轻声说，“但这就是现实。那些大家族掌控着议会，掌控着法律，掌控着军队。他们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利益。”
古月娜合上文件。
“但那些演讲的年轻人……”
“他们是希望。”林晚说，“也是危险。议会里的保守派已经开始警惕了，我听说……有些人打算采取行动，压制这些‘不安分’的声音。”
她的声音很轻，但带着担忧。
“什么样的行动？”云闲问。
林晚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具体不清楚，但可能包括限制集会，审查出版物，甚至……逮捕几个领头的人，杀鸡儆猴。”
古月娜皱起眉头。
“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
“如果是以‘维护城市稳定’为名，有什么不敢的？”林晚苦笑，“而且，现在确实有些激进派提出了一些……过于理想化的主张。比如立刻平分所有土地，废除贵族特权。这些主张吓到了很多人，包括一些原本同情改革的温和派。”
她喝了口茶，继续说：“改革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太急，会引发反弹；太慢，会消磨热情。如何把握这个度……是最难的。”
古月娜沉默了。
她想起在铁杉镇，老猎户说的那些话——温柔的人活不长。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理想主义往往敌不过现实的力量。
但如果没有理想主义，世界又怎么会改变？
“林女士。”她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种力量，能够保障改革平稳进行，不会引发大规模冲突。你觉得，明都的人会接受吗？”
林晚看着她，眼神变得锐利。
“什么样的力量？”
古月娜和云闲对视了一眼。
云闲轻轻点头。
古月娜深吸一口气，说：“一种……超越现有所有势力的力量。强大到足以压制任何反抗，但又克制到不会滥用这种强大。”
林晚的瞳孔微微收缩。
“你们指的是……”
“寂静领域。”古月娜直接说，“以及……寂静领主。”
茶馆里安静了一瞬。
楼下传来街道上的喧闹声，小贩的叫卖，马车的辘辘声，行人的交谈声。但二楼这个靠窗的角落，仿佛与外界隔绝了。
林晚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一下，两下，三下。
“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寂静领主……那是传说中的人物。万年前的存在。就算她真的还活着，为什么要介入明都的事？”
“因为她承诺过。”古月娜说，“承诺要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而明都……是这个世界的缩影。如果连明都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谈何改变世界？”
林晚盯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她忽然笑了——不是开心的笑，而是那种带着疲惫和无奈的笑。
“古姑娘，你太年轻了。”她说，“你以为改变世界是什么？是有一个强大的存在出现，用力量强行推行一套新规则，然后世界就变好了？”
她摇摇头：“不，不是这样的。真正的改变……是从人心开始的。是人们自己意识到需要改变，愿意为之努力，愿意承受改变的阵痛。外力可以推动，但不能代替。”
古月娜想反驳，但云闲按住了她的手。
“林女士说得对。”云闲平静地说，“所以我们不是要代替明都的人做决定。我们只是……提供一个选项。一个在现有路径走不通时，可以选择的备份方案。”
林晚看着云闲。
这个一直话不多的银发女子，每次开口都能切中要害。
“备份方案……”林晚重复道。
“对。”云闲说，“如果明都的改革能够顺利进行，那最好。如果不能……当冲突升级到可能毁灭整个城市时，寂静领域愿意提供……仲裁。”
“仲裁。”林晚咀嚼着这个词。
“以绝对的武力为后盾的仲裁。”云闲补充道，“确保改革派和保守派不会把明都变成战场，确保平民不会在冲突中大量死亡。”
林晚沉默了。
她在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思考其中的风险，思考可能引发的后果。
“代价是什么？”她最终问，“寂静领域不会无偿提供这样的服务吧？”
“代价是，仲裁期间，明都必须接受寂静领域的监督。”云闲说，“直到新的秩序稳定下来，直到双方都同意遵守新制定的规则。”
“监督……”林晚轻声说，“那和占领有什么区别？”
“有本质区别。”古月娜开口，“占领是为了控制，为了掠夺。监督是为了保护，为了引导。而且……有时间限制。一旦新秩序建立，监督就会撤出。”
林晚看着她们。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怀疑，有期待，有恐惧，也有……一丝希望。
“我需要时间考虑。”她说，“而且，我一个人做不了决定。我需要和……一些人商量。”
“哪些人？”古月娜问。
林晚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改革派的一些核心人物。学者，商人，还有……几位在军方有影响力的将领。”
古月娜有些意外：“军方也有人支持改革？”
“有。”林晚点头，“不是所有军人都愿意为那些大家族卖命。有些将领看到了帝国的腐败，看到了军队的衰落，他们……想要改变。”
她顿了顿：“但他们也很谨慎。军人的身份让他们不能轻易表态，一旦站错队，就是万劫不复。”
古月娜理解地点点头。
离开茶馆时，已经是中午了。
阳光正好，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古月娜的心情却很沉重。
“你觉得她会同意吗？”她问云闲。
“会。”云闲说，“但不是现在。她需要时间去验证我们的诚意，去评估风险，去……说服她的同伴。”
“那我们要等多久？”
“不会太久。”云闲看着街道尽头市政厅的方向，“因为时间……不站在他们那边。”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人群开始向一个方向聚集，议论声越来越大。古月娜听见有人在喊：“出事了！议会大楼那边出事了！”
她和云闲对视一眼，立刻朝那个方向赶去。
议会大楼在市政厅旁边，是一栋更古老的建筑。等她们赶到时，大楼前的小广场已经围满了人。
广场中央，几个年轻人被卫兵按在地上。他们奋力挣扎，大声喊着什么，但被卫兵堵住了嘴。
周围的人群情绪激动，有人在质问卫兵，有人在声援那些年轻人，也有人在冷眼旁观。
古月娜认出了其中一个被按住的年轻人——是今天早上在中央广场演讲的那个，最激动、声音最大的那个。
“怎么回事？”她问旁边一个看热闹的老人。
老人摇摇头：“唉，这几个孩子，非要来议会大楼前抗议。说什么要求公开土地分配账目，要求减轻农民赋税。这不，撞枪口上了。”
“卫兵要抓他们？”
“何止抓。”老人压低声音，“我听说，议会里那些老爷们早就看这些‘闹事’的不顺眼了。这次是下了命令，要‘严厉整治’。”
古月娜的心沉了下去。
她看见卫兵开始把那些年轻人往大楼里拖。年轻人们奋力反抗，但寡不敌众。其中一个女孩被粗暴地拽起来，手腕上已经勒出了红痕。
“住手！”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人群分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穿着朴素的灰色长袍，身材不高，但气质沉稳。古月娜认出他是明都大学的教授，姓陈，是改革派里比较温和的代表人物之一。
卫兵队长看见他，皱了皱眉：“陈教授，这事您别管。”
“他们是我的学生。”陈教授平静地说，“如果他们有错，应该由学校的纪律委员会处理，而不是被你们这样粗暴对待。”
“这是议会下达的命令。”卫兵队长不为所动，“这些人在公共场合煽动不满情绪，破坏城市稳定。必须依法处理。”
“依法？”陈教授提高声音，“依的是哪条法？帝国宪法明确规定，公民有集会、言论的自由。他们只是在表达自己的观点，何罪之有？”
卫兵队长的脸色沉了下来。
“陈教授，我尊重您。但请您不要妨碍公务。”
气氛紧张起来。
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议论声也越来越大。有人支持陈教授，有人支持卫兵，双方开始争吵。
古月娜看见，更多的卫兵从大楼里出来了，手里拿着武器。而陈教授身后，也陆续有学者模样的人站了出来——都是明都大学的教师。
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
“都住手！”
人群再次分开。
一个穿着华丽官袍的老者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随从。古月娜认出他是议会副议长，姓赵，是保守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赵议长走到场中，扫视了一圈，目光在陈教授脸上停留了片刻。
“陈教授，您这是做什么？”他的声音很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这些年轻人违反城市管理条例，聚众闹事。卫兵依法执行公务，您为何阻拦？”
陈教授直视着他：“赵议长，他们只是表达诉求，何来闹事一说？如果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那我们和傀儡有什么区别？”
赵议长的笑容淡了一些。
“陈教授，我理解您爱护学生的心情。但法律就是法律。今天他们在这里闹事，明天就可能在别处闹事。如果人人都这样，城市还怎么管理？”
他顿了顿，声音变冷：“还是说……您觉得，议会制定的法律，可以不用遵守？”
这话很重。
如果陈教授说是，那就是公然挑战议会的权威；如果说不是，就等于承认这些学生有错。
周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陈教授，等待他的回答。
陈教授沉默了很久。
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微微颤抖。古月娜看得出，他在承受巨大的压力。
“法律……应该保护弱者，而不是成为强者压迫弱者的工具。”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如果一条法律让平民不敢说话，让学者不敢发声，那这条法律……就有问题。”
赵议长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陈教授，您这是质疑议会的立法权？”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陈教授说。
气氛降到冰点。
卫兵们握紧了武器，学者们脸色发白。围观的群众屏住呼吸，预感到要出大事。
就在这时，又一个声音响起：
“赵议长，陈教授，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呢？”
人群再次分开。
这次走出来的是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子，肩章显示他是将官。古月娜不认识他，但从周围人的反应看，这是个有分量的人物。
“李将军。”赵议长微微点头，脸色稍缓。
“一点小事，闹得这么大，影响多不好。”李将军笑着说，“这样吧，给我个面子。这些年轻人，我带回去教育教育。陈教授您也先回去，别在这站着了。”
他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很明显——各退一步，息事宁人。
赵议长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笑了。
“既然李将军开口了，这个面子我肯定给。”
他挥挥手，卫兵放开了那些年轻人。年轻人获释后，立刻跑到陈教授身边，脸上还带着惊恐和后怕。
“不过，”赵议长话锋一转，“下不为例。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说完，他转身走回议会大楼。
人群渐渐散去。
陈教授向李将军道谢，然后带着学生们离开了。李将军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古月娜和云闲也准备离开。
但就在转身时，李将军忽然朝她们这边看了一眼。
那眼神很锐利，仿佛能穿透表象，看到本质。
古月娜心中一凛。
李将军没有说什么，只是对她们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也离开了。
回旅馆的路上，古月娜一直沉默。
“那个李将军……”她终于开口。
“林晚提到过的军方改革派。”云闲说，“看来，他已经开始行动了。今天的事，可能是他故意安排的——既试探了保守派的底线，也展示了改革派的团结。”
“但风险很大。”古月娜说，“如果不是他及时出现，可能会爆发冲突。”
“高风险，高回报。”云闲说，“通过这件事，改革派向所有人传递了一个信号——他们不会坐以待毙，他们有保护自己人的能力。”
她顿了顿：“而且……他也向我们传递了一个信号。”
古月娜看向她。
“什么信号？”
“他在告诉我们，改革派需要外力的支持。”云闲说，“今天他能化解危机，不代表下次也能。当保守派真正下决心镇压时，军方的力量……可能不够。”
古月娜明白了。
李将军那一眼，那一个点头，都是在说——我们注意到了你们，我们在评估你们的提议，我们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回到旅馆时，天已经快黑了。
老板娘正在准备晚饭，看见她们回来，热情地招呼：“两位姑娘回来了？今天街上的事听说了吗？哎呀，可吓人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听来的传闻，古月娜安静地听着。
晚饭后，古月娜回到房间，站在窗边。
夜幕降临，明都亮起了灯火。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看起来很温暖。
但在这温暖之下，暗流正在涌动。
改革派和保守派的矛盾已经公开化，冲突随时可能升级。而她和云闲……正站在这个漩涡的边缘。
不，她们已经踏进去了。
今天议会大楼前的那一幕，只是一个开始。
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古月娜轻轻叹了口气。
她想起林晚的话——改革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太急会引发反弹，太慢会消磨热情。
如何把握这个度……
她看向桌上的资料，那些关于土地分配的数据，那些触目惊心的不平等。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至少，第一步已经迈出。
窗外的梧桐树上，一片叶子飘落，在夜风中打着旋，最终落在地上。
秋天到了。
收获的季节，也是万物开始凋零的季节。
在这个季节里，一些东西正在死去。
而另一些东西……正在悄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