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空间摇摇欲坠，碎石不断从头顶剥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悬浮的能量核心如同一个躁动不安的心脏，发出越来越刺眼，越来越不稳定的光芒，仿佛随时会撕裂一切。
“没救了。”德莫西颓然地跪倒在地，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濒临崩溃的核心，声音里充满了彻底的绝望，“平衡仪损坏，能量球过载……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
从高处降落而摔坏的平衡仪被迫启动。
与她相反，萨莎的目光却像淬火的钢，快速扫视着周围，寻找着哪怕一丝渺茫的希望。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那台半埋在悬崖中间的冒着电火花的巨型机械上。
更底下，是深渊。
是望不到尽头的深渊。
掉下去，意味着什么。
它虽然残破不堪，但还保留着最基本的骨架。
“我去吧。巨型机械可以带我们飞上去。”我挣扎着站起身，喉咙干涩发痛，“巨型机械是被我弄下来的，理应由我来……”
“不，这不是你的责任。”萨莎一把拉住我的手臂。“你不该为不是你造成的错误负责。”
“可是这很危险。万一不小心摔下去……”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混着歉意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敬重，“所以，这更不该由你来承担。世界上从没有好人与坏人的区别，我也始终不觉得德莫西……是个坏孩子……森林里的狼与鹿，谁是好的，谁是坏的。狼吃鹿，于鹿是恶，于狼是生存，于森林却是平衡。昨日屠夫可能是今日的英雄，此时的义举或许是彼时祸乱的根源。”
“德莫西，我说这番话也不是原谅你所做的事情为你开脱。”她瞥了眼德莫西，又扭头看向我，“不过，我还是想谢谢你。其实……我之前一直对你有偏见。我以为，一个没有坚定信仰、四处漂泊的人，是无法在这片土地上真正扎根的。”
四处……漂泊？
在说我……吗？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但我低估了你的心。我记得你和我说过，战争是政客的工具，葬送的多是平民的孩子……是的，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但，”她抬手指向那团即将爆发的毁灭性能量，又将手掌贴近胸口，“守护不是。”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觉悟都吸入肺腑，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冰：“现在，它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我……我恨透了侵略和牺牲，但我现在明白了，我憎恨的是那些无谓牺牲，而非必要的守护。为了守护身后可能存在的像我当年一样无助的人，为了不让更多的悲剧发生……”
“这次你不必劝我。我会冲上去，不是因为女皇的命令，也不是为了愚人众的荣耀，是因为我自己的选择。我的死，若能成为阻止这场灾难的壁垒，那它就是我最荣耀的勋章。”
德莫西怔愣着抬起头，声音颤抖着：“萨莎！你的精神力足够，但你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连接时的负荷！你没必要……没必要为了他们……你会……你会失败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劝阻。
萨莎抬起头，望着被岩壁阻挡看不见天空的穹顶，仿佛能穿透层层岩石，看到那片她誓言守护的土地。
“你看过荒原上的雪花吗？”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每一片都微不足道，轻飘飘的。但它们汇聚起来，足以覆盖山河，改变地貌。”
她收回目光，落在德莫西身上，露出一个温柔的却让人心碎的微笑：“如今我的意志，连同这副躯壳，和最后那片雪花。放心，德莫西，”她语气轻松了些，像是在安慰老友，“我只是去启动它，把你们送上去。你知道的，我精神力很强，说不定……能创造奇迹呢？”她眨了眨眼。
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和德莫西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断。
我们合力，利用散落的钢筋和尚未完全坍塌的结构，艰难地搭建了一个临时的斜坡，拼尽力气，将萨莎托举着，慢慢送下了巨型机械残破的胸口，看着她敏捷地钻进了那敞开的驾驶舱。
几秒钟的死寂后，伴随着一阵金属摩擦声和更加剧烈的电火花，巨型机械亮起了微弱的光芒。
它发出沉重的轰鸣，庞大的身躯在废墟中剧烈震颤，仿佛一个垂死的巨人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成功了……”德莫西喃喃道，“能量核心被强行激活，残余的能量反而让操控变得……稍微容易了一点。”但她眼中没有丝毫喜悦。
萨莎没有说谎。
她的驾驶技术确实精湛得可怕。
即使操控着这样一台濒临解体的残骸，她依旧稳定地操控着机械臂，如同最精密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将我们一个个托起，避开不断塌陷的区域，朝着上方那个被炸开的破口送去。
当我们所有人都安全抵达相对稳定的上层区域时，我趴在破口边缘，看着下方在火光和烟尘中屹立的钢铁身影。
“萨莎！”我朝着下面大喊，声音在空旷的爆炸余响中微弱，“我们成功了！你快出来！现在出来还来得及！”
巨型机械的驾驶舱门缓缓开启了一些缝隙。
萨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尽管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浓烟，我仿佛能看到她脸上那如同我第一次在蒙德雪山基地见到她时那样。
那天，她也理着衣襟，与我畅谈她的理想。
“至冬的孩子从不畏惧寒冬，”她的声音透过机械的扩音器传来，带着杂音，“因为我们本就由冰雪所铸。”
她顿了顿，语气轻松了些，像是在调侃，“嘿，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战士的归宿，无非是马革裹尸。区别只在于，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而死。”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距离，落在我身上：“很抱歉，之前欺骗过你。”而后，她转向一直死死盯着她的德莫西，声音柔和了下来，“德莫西，我知道，你是不怕死的。你很勇敢，从以前就是。好几次你做的选择都让我惊讶。你甚至……可能不太明白生与死对普通人意味着什么。有时候，选择活下去，或许比选择死亡更需要勇气。”
“我一直很佩服你，年纪轻轻就能走到这一步，拥有我所没有的决断和……野心。但是，”她真挚而又恳切，“我希望，你能学会多珍惜自己的生命，并且，也能将他人的生命，真正视作与你一样的珍贵的生命。你一定会遇到……你愿意真心托付，也真心待你的朋友的。德莫西，这是我对你的祝福。”
她停顿了一下，最后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还有，请别太快遗忘我。”
“我的朋友，谢谢你们。”
话音刚落，驾驶舱门便被她从内部猛地关上，锁死。
“萨莎！！！不要！！！”德莫西终于失控地扑到破口边缘，嘶声喊道，但她的声音被淹没在机械引擎的轰鸣中。
此时她呼唤着的人，再也不会因为她的呼唤回头了。
残破的巨型机械，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坚定地，冲向了那个光芒越来越刺眼、体积不断膨胀，正在将周围一切都吸入湮灭的能量核心。
我咬着牙，用尽最后力气背起散兵，扛起虚弱的拉尔夏，朝着远离破口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
散兵的手环着我的脖子，他冰冷的脸颊埋在我的后脖颈。“有点紧，散兵。”
“……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模糊。
“脖子，紧。”
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回头。
德莫西没有跟上来。她依旧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下方那正在被毁灭性能量吞噬的机械和身影，望着四散奔逃、哭喊的人群。
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坐在了地上，甚至向后仰倒，仿佛准备就这样躺在这里，与这片她一手参与缔造的废墟一同埋葬。
我把散兵和拉尔夏安置在一块相对稳固的断墙后，刚要起身，手腕便被散兵抓住了，我拍拍他的手背，“我去骂个人。马上回来。”
“……那就快点。”
我走到德莫西面前。
她的眼神空洞，没有焦点。
“所以，”我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生命在你眼里，无论别人的，还是你自己的，都这么不重要，是吗？”
德莫西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到我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觉得重要……你可以逃命啊……可以离开这里……只是……”她望着不断塌陷的穹顶和蔓延的火光，“逃？呵……都没用的……我的理想，我的希望，全都破碎了。”
“……你的理想这么脆弱？”
“那你的理想，从未熄灭过吗。”
看着她这副自暴自弃的样子，我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废话真多啊。”
“真想揍你一顿。”
我抬起手，汇聚起最后一点力气，干脆利落地一记手刀，劈在她的后颈上。
德莫西身体一软，眼中带着一丝错愕，彻底晕了过去。
于是，我再次背起散兵，扛起拉尔夏，然后像拖麻袋一样，拽着德莫西的衣领，艰难地朝着记忆中出口的方向挪动。
“真是会给自己找麻烦。”
“你一点也不麻烦。”
“哼……胡言乱语。”他的下巴靠着我的肩颈，“你的心跳很快。”
“可能是离你太近了吧。”
“……”
从摔到最底层，到现在，脑袋里像是有一千只团雀在尖叫，嗡嗡作响，视线也开始模糊重影。
地面在持续不断的爆炸中剧烈摇晃，晃得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站立不稳。
如果不是散兵会突然和我说话，我真的……会随时睡过去。
走了不知道多远，可能也只走了没几步吧。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从前方的烟尘中传来。
我警惕地停下，努力聚焦视线。
烟尘中走出两个人影。
在往后看，好像是熟悉的蒙德骑士团的人。
走在前面的男人，有着蓝色的头发，戴着眼罩。
凯亚……
他身后，那个红发的高大身影，面色冷峻。
是迪卢克老爷？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凯亚打量着我们这支狼狈不堪、老弱病残俱全的队伍，吹了个口哨：“哟，看看这是谁？小学者？我的好学生？一段时间不见，你这是去挖矿了吗。”
他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四周，意有所指。
迪卢克则直接无视了凯亚的废话，目光快速扫过我们，最终落在我沾着血迹和灰尘混杂的脸上，言简意赅地问：“你怎么样？还能走吗？”
他上前，把昏迷的拉尔夏放下，可等他扶着散兵肩膀要将他抱下来时，他纹丝不动。
“……？”迪卢克不解地看着这个双眼紧闭的少年。
意识恢复，我急忙指着身后不断扩大的破口和冲天而起的火光：“快！快疏散这里还活着的人！里面……里面还有个女孩，她叫萨莎，她为了救我们……”
我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又一阵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仿佛要撕裂天地的爆炸，从破口下方轰然传来。
轰——！！！
巨大的火球混合着毁灭性的冲击波，如同火山喷发般从破口处冲天而起。
热浪裹挟着碎石和金属碎片，如同风暴般席卷而来。
我们所有人都被这股恐怖的力量狠狠掀飞出去。
“小心！”
低喝在耳边响起，我被人护住，一股力量将我按进了一个带着清冽葡萄气息的怀抱。
那个人用宽阔的后背挡住了大部分冲击。
爆炸的余波持续了数秒才渐渐平息，耳边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嗡鸣和碎石落地的噼啪声。
硝烟浓得化不开，呛得人连连咳嗽。
迪卢克将我从他怀里拉出来。
我的脑子被震得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散兵被我刚才下意识地按在了身下，此刻也被凯亚扶了起来。
他已经完全清醒，尽管衣衫褴褛，但他正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没事了……
“你……”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地拂过我的下巴。
我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到他的指尖沾上了新鲜的黏稠的红色液体。
“散兵你的手怎么红红的……你受伤了？”我愣愣地问。
忽然感觉鼻子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了出来，下意识地抬手一抹，满手刺目的鲜红。
这是什么东西……
然后，那种持续不断的尖锐的耳鸣声变得更加响亮。
好像是要刺穿我的鼓膜，掩盖掉外界所有的声音。
“什么声音……有点刺耳……什么东西在响……”我嘟囔着，感觉视野开始天旋地转。
散兵的脸，迪卢克微蹙着眉的脸，凯亚收起了玩笑带着担忧的脸，还有不远处刚刚苏醒正挣扎着想要爬过来的拉尔夏，以及被凯亚顺手制住，刚刚恢复一点意识的德莫西……
所有人都在我眼前，晃动。扭曲。旋转。
“散兵你别转了……”我试图抓住什么来稳住自己，却只觉得脚下虚空，整个世界都在离我远去。
散兵的脸色变得惨白，他蓦地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你！你不可以！”
当我意识到所有人都在转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噢……你没在……转啊……”
“你看着我！……”
他的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充满了某种我从未听过的恐慌。
后来，他的嘴巴在动，我却听不清了。
我看着他写满焦急的脸，努力想扯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却发现嘴角沉重得无法牵动。
这孩子，估计多心了。只是鼻血而已，又死不了。
“没事……你不要担心我……”
“我就睡一觉……”
话音未落，无尽的黑暗如同汹涌的潮水，淹没了我的感官和意识。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我似乎听到凯亚的惊呼，看到迪卢克似乎迅速伸手想要扶住我下坠的身体，还隐约捕捉到一个冰冷麻木的声音：
“……她活不了多久了。如果是她……就好了。”
是德莫西吗？
我倒在不知是谁人的怀里。
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疼痛，我明明睁着眼睛，可是所有人在我眼前都是模糊的。
我看不清。
“她之前驾驶了巨型机械，这个需要绝对精神力和过硬身体素质。目前，驾驶过巨型机械的人员里面，没有一个人存活。所以，显而易见，如果当时是她驾驶，这样，萨莎也不用死，这反而是死亡人数降到最低的结果。一开始是视力模糊、耳鸣，然后是七窍流血，最后器官衰竭，直至死亡。她是我见过的所有实验员里面算是有水平的了，有些甚至刚戴上头盔就没坚持住，有些人坚持住了，可是无法与巨型机械配合得当。也有人比她厉害，驾驶了一段时间，但某天被人发现暴毙在床上。不过嘛……现在看来，她也注定会死……”
“我一生追求的，就是挖掘能量球的能源，解开曾经经久不衰的坎瑞亚的秘密，找到这台机器真正的主人。拉尔夏，你在稻妻的实验数据我都知道了。很遗憾，说不定你真的是这台机器的主人。”
散兵的声音离我很近：“你再说什么。”
拉尔夏已经醒了，她听了很久，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上来就给了德莫西一拳。
“混蛋！你这个……混蛋！！！混蛋！！！你！你这个混蛋！！！”
德莫西白挨了一拳也没还手。
“我要求上国际法庭。我会得到相应的审判。你现在对我施加的任何刑罚，我都会……”
拉尔夏继续给她一拳。
“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