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她推开一扇伪装成墙壁的暗门,眼前豁然开朗。
我们竟然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空洞边缘。
这空洞布局奇特,分了三层。
最底下是汹涌奔腾的地下暗河,水声隆隆,深不见底,不知通往何处。
中间是悬空的由金属网格和钢板搭建的狭窄步行廊道,离河面约有十几米高。
最上层则是我们此刻所在的相对坚实的岩石平台,距离下方的暗河至少有三十多米,冷风从河面倒灌上来,带着湿冷的水汽。
萨莎指着中间层那条通往对面岩壁,看起来年久失修的步行廊道:“从那里可以出去,通往基地外的一处废弃矿洞。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萨莎,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谢谢你。”
我紧紧抓住拉尔夏冰凉的手,准备踏上那条悬空的廊道。
然而,就在我迈出脚步的瞬间——
“嗖!”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伴随着凄厉的尖啸。
拉尔夏身体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她愣是没有发出惨叫,只是这样注视着自己的伤口。
“拉尔夏!”我惊骇地蹲下身,看着她腿上颤动的箭矢,鲜血迅速染红了她的裤腿。
她不喊疼吗。
她不疼的吗。
我看着她努力想要爬起来的样子。
我回头,怒视着萨莎:“你……为什么?!”
萨莎瞳孔一缩,她回头却不见人影,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避开了我的目光,双手紧紧握拳,“我没想过伤害你们,我想放你离开,但是拉尔夏暂时还不能离开。你听我说,留下拉尔夏,只是为了确定一些数据。”
这话她自己说着都心虚。
散兵眼神一冷,周身能量隐隐波动,就要对萨莎出手。
“散兵大人,”萨莎抢先开口,“我们……毕竟都是效力于女王的愚人众。”
“萨莎,你做得很好呀。”一道熟悉的女声带着赞许在身后响起。
德莫西从我们身后的阴影中缓缓走出,她身后跟着大批全副武装的士兵,武器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
她看着跪倒在地的拉尔夏,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如果你不执意找她,她也不会受伤。”
弓弩是德莫西射出的。
我见过很多科学“怪物”,他们有些很难说话,他们很多思想与常人完全不一样。他们或多或少会偏执着某件事情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而这一路,我所见过的这类人不在少数。
可……
可我从未见过……
这样的怪物。
我看着拉尔夏仍是茫然空洞的眼神。
我扶住她,焦急地问:“拉尔夏,你没事吧,我先给你止血。”
拉尔夏只是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受伤的不是她自己。
她越是这样平静,我心中的怒火和酸楚就越是汹涌。
“疯子!德莫西!你到底要做什么?!”我转向德莫西,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我再看向萨莎,心痛远多于愤怒:“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为什么?!我不明白!”
萨莎低着头,沉默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我看着半跪在地上的拉尔夏,在看向仪表整洁的德莫西:“这就是你所谓的更伟大的目标?用你朋友的鲜血和痛苦来铺路?!”
然后,我转向萨莎:“萨莎!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我们不是一起喝过酒,一起在雪地里训练,一起聊过未来的朋友吗?你也说过,你相信我不是坏人!那现在呢?看着拉尔夏这个样子,看着德莫西毫不犹豫地对朋友举起弩箭,你还要继续相信她所谓的命令和目标吗?!”
萨莎双手紧握成拳,固执地不肯与我对视。
德莫西冷笑一声,抢先开口:“萨莎和我一直都是一条船上的。她的理想,她的抱负,只有我能帮她实现。至于朋友?”
她轻蔑地瞥了一眼地上的拉尔夏,“在至冬的伟大利益面前,个人的情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绊脚石。萨莎深明大义,她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忠诚!”
“忠诚?真是冠冕堂皇!”我抓住她话里的漏洞,目光紧紧锁住萨莎,“萨莎!你告诉我,你所效忠的至冬女皇,她爱的是什么?是抽象冰冷的至冬利益,还是活生生的具体的人?如果成就伟业必须踩着无辜者的尸骨,用朋友的性命去填,那这样的伟业,和你我当初在篝火边畅谈的那个值得为之奋斗的至冬,真的是一回事吗?!”
萨莎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我继续逼近,语气急促恳切:“我记得你为杰曼德的死感到惋惜和愤怒!你说过,他不该那样无谓地牺牲!那拉尔夏呢?她难道就活该成为野心的祭品吗?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信任她的朋友,千里迢迢来找她!萨莎,你看着我!看看拉尔夏的眼睛!她也是你的朋友啊!那个会安静听你拉手风琴,会和你一起捉弄我的女孩子!你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她,变成一堆冰冷的实验数据,甚至一具尸体吗?!”
“萨莎!”德莫西厉声打断,试图重新掌控局面,“别听她蛊惑!你忘了你的抱负吗?你不是想通过考核,想留在愚人众,想获得更强的力量,想站在更高的位置实现你的价值吗?”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帮我拿下他们,尤其是——那个散兵!执行官挑战的规则你知道,打败他,你就有机会取代他!想想看,执行官萨莎!那才是你应得的荣耀!为了这个,牺牲一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又算得了什么?!”
“无关紧要的人?你就是这样看待你的朋友吗?!你觉得她做的一切都可有可无吗?!”我几乎是在嘶吼,“德莫西!如果拉尔夏对你而言是无关紧要,可以随意牺牲的工具!那萨莎呢?!”
我转向萨莎,一字一句:“萨莎,你看清楚!今天她可以为了所谓的实验和目标,毫不犹豫地牺牲拉尔夏,明天,如果为了另一个更伟大的目标,需要牺牲你呢?需要牺牲更多人呢!如果有一天,你成了她晋升路上的绊脚石呢?在她眼里,朋友到底是什么?是随时可以丢弃、可以背叛、可以践踏的棋子吗?!”
“你胡说!”德莫西脸色一变,厉声反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之后,萨莎深深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吸了一口气。
她缓慢地,缓缓地,将目光从德莫西身上移开,投向我们。
“谢谢你,果然啊,碰到你,我就知道……我这几天一直很乱。我的同期现在都非常厉害,只有我,很多人背地里评价我,是只会说好听话的漂亮衣架。如果这次考核……我就得回去。我不想回去。抱歉说了这么多没用的……”
她朝着德莫西:“德莫西……你告诉我,她会死,是真的吗?”
德莫西眼神闪烁,已经知道瞒不住了,只是强硬地道:“这是必要的牺牲!为了……”
“回答我!”萨莎打断她,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厉色,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萨沙的愤怒,“是,还是不是?!”
德莫西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慑住了一瞬,随即恼羞成怒:“是又怎么样!这是他们的荣耀!”
萨莎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荒芜。
她轻轻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不,德莫西。”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围拢的同僚,最终定格在德莫西那张脸上,斩钉截铁:
“如果晋升,需要用无辜者的血肉和背叛最基本的良知来铺路,那这样的荣誉……”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斩断了所有过去的羁绊:
“我、不、需、要!”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转身,手中的武器毫不犹豫地指向了那些围上来的士兵,用身体挡在了我们和追兵之间,对着我和散兵快速喊道:
“你们先走……”
萨莎站在我们身前,手中武器喷吐出火舌,逼退了试图靠近的士兵。
“退后!”她厉声喝道,眼神决绝,仿佛斩断了所有退路。
部分士兵认出了她,脸上露出犹豫和不解的神色,攻势稍缓。
“萨莎!你竟敢叛变!”德莫西又惊又怒,声音尖利。
“我只是在选择我认为对的路!”萨莎一边开枪掩护,一边示意我们快走,“以及,之后我会揍你一顿。当然,也可以公平对决。”
我紧紧牵住拉尔夏的手,给她支撑。就在我们即将抵达井口的瞬间——
“小心!”散兵的警示声与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同时响起。
不知是谁趁着混乱,举起了枪支。
散兵反应快到极致,他将我往旁边一推。自己则因为同时还要扶着拉尔夏,失去了最佳平衡。
那枪火擦着他的手臂飞过,而更糟糕的是,他脚下踩着的平台边缘,一块松动的岩石在他失衡的重压下坍塌。
“散兵!”我惊骇欲绝地扑到平台边缘,只见他朝着下方十几米处汹涌冰冷的暗河坠去。
我的手与他失之交臂。
“叽叽!”团雀痛心疾首地叫了几声。
他的身影在黑暗中一闪,瞬间便被咆哮的河水吞没。
与此同时,我感觉体内那根与散兵相连着本就微弱的纽带,像绷紧的弦骤然断裂,彻底消失了。
散兵……
我已经来不及思考恐惧,我对着萨莎喊出最后一句话:“拉尔夏拜托你了!这次,你不会辜负我的信任的,对吧!”
然后,在德莫西和萨莎震惊的目光中,我朝着那片吞噬了他的黑暗,纵身跃下。
冰冷瞬间包裹了我,刺骨的寒意像无数细针扎进皮肤。
地下暗河的水流湍急得超乎想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我的四肢,将我卷入更深的深渊。
肺部因缺氧而灼痛,耳朵里充斥着水流沉闷的轰鸣。
河水灌入口鼻,呛得我一阵剧烈咳嗽。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放弃与水流徒劳的对抗,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拼命感应着那彻底消失的纽带。
没有回应,一片虚无的死寂。
不,还不能放弃。
我奋力划动早已冻得麻木的四肢,凭借着跟凯亚学游泳时磨练出的那点技巧,逆着水流,朝着他可能坠落的方向拼命下潜。
能见度极低,只有一些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水母和奇异藻类,在无尽的黑暗中提供着微弱的光源。
它们漂浮在浑浊的水里,像冥河的引路灯。
在哪里?
到底在哪里?!
就在我感觉肺部的空气即将耗尽,意识也开始模糊的时候。
一股庞大混乱,充满痛苦的情感洪流,蛮横地冲破了某种屏障,灌入了我的脑海。
割裂的回忆。挣扎着,想要突破一切。
我不是「他」。
我甚至不是人。
华美却冰冷的借景之馆,初生的人偶因落泪被判定为脆弱,像废弃的物件般被长久封存,陪伴他的只有无边的孤寂与对自身存在的迷茫。
那个女人……那张脸,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