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弥漫着经年累月的铁锈和尘土味。
眼前是两条岔路:一条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仿佛一张等待吞噬猎物的巨口。
另一条则勉强算得上明亮,墙壁上残存着剥落的漆皮,灰尘在从缝隙透进的微光中飞舞。
我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往那条阴暗的路径迈步——按照我读过的那些冒险小说和听闻的须弥教令院秘辛,见不得光的勾当总是藏在最幽深之处。
手腕上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不轻不重,恰好止住了我的步伐。
我回头,对上散兵那双藏着毫不掩饰的无奈的眼睛。
“笨蛋,你往哪里走。”
“怎么想都该走阴暗的那条吧?”我试图抽回手,没成功,他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稳固,“见不得光的事情不都藏在最黑的地方吗?”
“……你那些奇怪的书看多了。”他松开手,抱起双臂,线条优美的下颌朝那条相对明亮的通道扬了扬,“这条。被废弃很久了。”
我挑眉,表示怀疑。
“因为无用,所以明亮。”他难得地多解释了一句,“藏匿,有时反而是一种提示。当然,”他顿了顿,尾音拖长,“以你这个笨蛋的思维方式,想不通也正常。”
“我不是笨蛋。”我小声抗议,但心里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点道理。
谁能摸清愚人众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或许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反之亦然。
我们选择了明亮的通道。
这里果然如他所说,废弃已久,只有寥寥几个房间,门扉洞开,里面空荡荡的,积满了灰。
没走几步,一阵喧闹的起哄声突然从前方一个房间传来。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就想找个角落缩起来。
散兵却反应极快,一把按住我的肩膀,力道沉稳。
“别动。”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耳畔,“敌人都还没发现你,自己就先暴露?”
他用眼神示意旁边一个房间。
那里有一排高窗,玻璃肮脏,但足以让我们从外面窥见里面的情形。
只看了里面一眼,我就陷入了沉默,并开始深刻反思自己对愚人众这个组织的认知,以及……我对团雀的喂养是否真的到位。
只见团雀——那只我以为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家伙——正被几个穿着愚人众士官制服的人围在中间,俨然成了众星捧月的焦点。
“它已经把四个黑麦列巴吃完了!”一个男性士官惊叹,手里比划着列巴的大小,“它这么小,肚子是无底洞吗?”
“难以想象,鸟类消化系统的效率如此之高,或许可以写一份观察报告提交上去。”一个戴着眼镜的女性士官扶了扶镜框。
“你们别再喂了!我害怕!你也别吃了!再吃真要成球了!不!已经是了!”另一个男性士官扶着额头,试图阻止同伴继续投喂的行动。
而被围在中心的团雀,绒毛蓬松,精神抖擞,小脑袋一点一点,对递到嘴边的食物来者不拒。
食物在前,它也懒得理睬对方话语中对它身材的歧视。
它的体型……
我艰难地对比了一下记忆中的样子,确信它绝对圆润了不止一圈。
所以,跟在我身边风餐露宿的那些日子,它其实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
我这个饲主当得未免太失败了些……可我从来没克扣过它的食物啊。
团雀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叽叽”叫了两声,扑棱着翅膀就要朝门口飞来。
就在它即将飞出门口的刹那,散兵手臂一揽,将我往旁边一拽,我们迅速闪进了隔壁一间漆黑一片的储物室。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喧闹。
储物室里堆满了杂物,空气混浊,手指随便一碰,就是一层厚厚的积灰。
我甚至能感觉到灰尘颗粒钻进鼻腔的痒意。
“换上。”散兵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随即一套叠好的衣物塞进了我手里。
“这是什么?”我下意识反问。
“愚人众制服。”他顿了顿,“你要穿着这么显眼的衣服在这里找你的朋友?”
“……噢。谢谢。”
黑暗中,我听到他哼了一声,带着点“果然是个笨蛋”的意味。
就在我摸索着开始解自己外套扣子时,墙外又传来了那几位士官的声音,似乎转移到了我们藏身的这间储物室门口。
“它想离开?”是那个惊叹团雀吃得多的男人。
“做愚人众的鸟不好吗?包吃包住。”另一道声音响起。
“这里是蒙德啊,”一个略显感性的声音接话,“蒙德的鸟,骨子里都向往自由吧。”
“不自由,毋宁死!”之前扶额的那位又开始吟唱,“虽然真的很想养它,但是……如果它渴望天空,我们就该放手。爱,是成全!”
“又开始了……才喂了几天就爱得死去活来,有这精力去多写几份实验报告不行吗?别搁这儿膈应我们。”
“那等会儿我出门把它放飞吧。现在,你先乖乖待在房间里……是又饿了吗?我去储物间再拿点吃的。”对于可爱之物,所有的声音都忍不住夹了起来。
我的外套扣子才解到一半。
脚步声朝着储物室门口逼近。
黑暗中,我慌乱地向后退,试图寻找一个藏身之处,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猛地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后倒去。
而散兵也被我的动作影响,往后倒来。
我的小腿被他结结实实地压住,传来一阵硌人的钝痛。
“唔!”我疼得闷哼一声。
门把手已经被转动,来不及做任何思考了。
散兵转过身。
他一只腿半跪在我双腿之间,另一条腿依旧压着我的小腿,形成了一个别扭又极具压迫感的姿势。
紧接着,他抓起刚才那件愚人众的宽大袍子,一抖,将我们两人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视野彻底陷入黑暗,只有布料粗糙的触感和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不,准确地说,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急促而慌乱。
散兵那边,安静得仿佛他根本不需要呼吸。
等等,他是在掩藏自己的呼吸?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他的一点呼吸!
“查理!你把黑麦列巴放哪啦!”门口传来翻找东西的声音和抱怨,“咳咳,虽然这里已经不用了,但你也不能把它当成垃圾处理厂吧!咳咳,好多灰尘,你到底放了什么进来?”
“你再找找,再找找嘛!”是那个感性的声音。
“没有!我生气了!你确定这里还有黑麦列巴吗?我只找到了……酒?!你这家伙,知不知道禁酒令啊!”
“疯子!!你喊这么大声是要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这里有酒是吗!!”另一道声音气急败坏地低吼。
我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不知道该吐槽这两个人谁更不靠谱。
但很快,另一种更强烈的感觉——太近了。
在袍子制造的狭小空间里,我和散兵几乎鼻尖相碰。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衣料的冰凉,以及……他似乎在看着我。
在这绝对的黑暗中,或许唯一能被感知的亮光,就是彼此的眼睛。
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能感觉到那道专注的视线。
外面吵吵嚷嚷,似乎因为“酒”的问题引发了小小的内部矛盾,还夹杂着团雀扑棱翅膀和“叽叽”声,乱成一团。
堵在门口的人似乎也被吸引去了隔壁房间。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散兵一把掀开袍子,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
他利落地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拍打着袍子上的灰尘。
我也赶紧爬起来,揉了揉被硌得生疼的小腿肉,脸上有些发烫,幸好黑暗中看不出来。
确认外面安全后,我们继续深入。
通道逐渐变得破败,墙壁上锈迹斑斑。
我注意到墙壁上有一个嵌入式的通风管道入口,栅栏都松动了。
这里地势开阔,缺乏有效的遮蔽物,万一前后都有敌人,我们就会成为瓮中之鳖。
我有些犹豫。
散兵毕竟是执行官,如果我的救人行为最终连累了他,导致他在愚人众内部陷入麻烦……
“走这里。”散兵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他已经动手,轻松地将那松动的通风管道栅栏卸了下来,露出了黑黢黢的洞口。
他率先钻了进去,回头看我,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别磨蹭”。
好吧,看来他并不在意所谓的麻烦。我定了定神,跟着钻进了狭窄的管道。
管道内比想象的还要糟糕,狭窄、潮湿,像是被霉菌浸泡了好久。
我们只能匍匐前进,冰冷的金属地面硌得膝盖和手肘生疼,衣服很快被蹭得脏兮兮的。
爬行了不知多久,感觉四肢都快散架了,散兵突然停了下来,向后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他指了指下方。
我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管道壁上。
下面隐约传来了对话声,其中一个声音……是萨莎。
“……你告诉我,你把她带走的理由是什么!”萨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不解。
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我想起之前去找萨莎对质时,她对我说的那些话:
“我承认,我和德莫西曾经是朋友……我清楚德莫西的为人,即使她再有野心,也不会去伤害人。倒是你,还有拉尔夏……德莫西告诉我,拉尔夏在稻妻夺走了愚人众重要的实验钥匙……所以很抱歉。我不会告诉你她们在哪里。”
当时的愤怒和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
我撑起手臂,指甲几乎要抠进金属管道壁里,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那些与萨莎相处时看似轻松愉快的回忆,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讽刺。
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按上了我的后脑勺,不容置疑地将我的耳朵重新压回管道壁上。
“别想别的。”散兵的声音紧贴着我的另一只耳朵响起,低沉而冷静,“除非你放弃她了。”
我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拉尔夏还在等着我。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集中精神聆听下面的对话。
她们好像已经往下说了很多,因为我注意力不集中错过了一些信息,但以下对话却被我一字不漏地听完了。
萨莎继续说:“如果只是偷走东西,已经这么多天了,你总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吧。拉尔夏是她的朋友,她是我的朋友。我……我是你的朋友。那么,可不可以,把拉尔夏还给她。”
德莫西的声音响起,那是一种刻意放缓的安抚的语调:“萨莎,需要再等等。这个实验,你知道的,已经进行很久了。一些很重要的资料……需要慢慢来。萨莎,我们是好朋友啊,那个人,才认识你多久啊。值得这样,让你为了她把我们的关系分裂吗?”
萨莎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似乎没明白。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放拉尔夏离开。”
德莫西:“……萨莎,”她的声音靠近了些,她握住了萨莎的手,“我的一生,都在为了这次实验,如果成功的话,这将是载入史册的壮举。你的期望不也是吗?为了至冬,为了未来,为了女王,坎瑞亚为什么亡国,就在地底的秘密,那样的力量,难道你不想见证吗?萨莎,你相信我啊。就差一点点了。”
一生?她才多大啊。和拉尔夏一般的年纪,这敢说一生了吗。
萨莎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只有妥协般的疲惫:“……好。我相信你。但是,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德莫西的语气立刻变得轻快起来,甚至带着点虚伪的亲昵:“什么问题?只要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萨莎的声音清晰,一字一顿:“拉尔夏,会死吗。你不要骗我,我只想听实话。作为你的朋友。”
德莫西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不会。”
萨莎点点头:“好。不过,你要小心她。”
德莫西眼珠子眨了眨,她不像是在问:“谁。”
萨莎垂眸,缓了许久,仿佛我的名字很烫口:“拉尔夏的那个朋友。她会找来的。她是个,纠缠不清、不会放弃的人。”
德莫西揽住她的肩膀:“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啊,萨莎。我知道的。我也抱歉,让你,和我,和她,为难。但是,拉尔夏作为小偷,窃取了实验成果,她会得到相应的惩罚。这一点,我希望你明白。至冬的铁刃,会斩断一切的阻碍。”
脚步声响起,她们离开了。
管道里恢复了死寂。
我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死死抠着身下的金属。
小偷?
惩罚?
至冬的铁刃?
到底谁才是小偷?
是谁把拉尔夏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是谁在践踏信任和友谊?
德莫西……萨莎……
一只冰凉的手突然覆上了我紧握成拳的手。
是散兵的手。
他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覆盖着,那冰冷的触感奇异地让我灼烧的神经稍微冷却了一丝。
“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管道里响起,“只会让你变得和他们一样迟钝冰冷。”
我转过头,在黑暗中试图寻找他的眼睛,声音因愤怒而哽咽:“她们怎么能……她们凭什么……”
“凭她们手握力量,凭她们认定自己代表正确。”散兵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世界的规则向来如此。要么拥有打破规则的力量,要么……就像你现在这样,躲在阴暗的管道里,无能狂怒。”
他说话,我一点也不爱听。但无疑,一路上,他都在直接的间接的帮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气血,将那些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怒骂和质问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说得对,愤怒改变不了什么。
“走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但已经稳定了许多,“我们得找到拉尔夏。”
散兵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接触从未发生。
“嗯。跟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