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像是被无形的手刻意拉长,又像是被冰冷的刀锋飞速削短。在一种混杂着焦灼、冰冷算计和刻意表现的“安分”中,倏忽而过。行辕里的物件被逐一打包,多是些简单的衣物、被褥、以及那几箱沉甸甸的、散发着复杂药香的药材。老仆的动作比往日更轻,也更沉默,仿佛在为一个即将被送往不可知之地的囚徒打点最后的行装,带着一种兔死狐悲般的、小心翼翼的哀戚。那两名值守的校尉依旧守在门外,但目光中已没有了最初的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任务即将完成的放松。
我大部分时间,依旧坐在窗边。右腿的钝痛在阴雨后稍有缓解,但行走时的滞涩感和虚弱依旧明显。我按照张医官的嘱咐,每日用热盐袋敷膝,也尝试着更久地站立,更缓慢地迈步。每一次进步都微乎其微,但我知道,哪怕只是多站稳一息,多走出一步,在即将踏入的那个新囚笼里,或许就多一分不被轻易看穿的底气。
张医官在搬离前一天来了最后一次。他检查了伤口,重新开了方子,又额外包了几包配好的药材。“经历司那边,下官已打过招呼,会有医士按时前去为副使换药调理。这方子上的药,那边药房也备了一些。骆公所赠药材,俱是上品,下官已标注了用法用量,副使可交予那边医士,酌情入药。”他语气平淡,交代得一板一眼,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寻常的工作交接。只是在临走前,他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经历司在衙署东院,临近档案库房,地气偏阴湿,于腿伤恢复或有妨碍。副使日常,还需多注意保暖,莫要久坐。”
“地气偏阴湿”,“莫要久坐”。是提醒,还是暗示?经历司靠近档案库房……那里,是否藏着些什么?
“有劳张医官费心提点。”我点头致谢,没有多问。
第三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停在了行辕门外,赶车的是个陌生的锦衣卫力士,面容刻板。除了那两名校尉,还多了两名穿着普通号衣、但眼神精悍的汉子,显然是来“护送”兼“监视”我搬迁的。老仆将打包好的几个箱笼搬到车上,垂手退到一旁,不敢抬头。我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囚禁我多日的院落,那几竿湿漉漉的青竹,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萧索。然后,没有停留,迈着依旧有些拖沓的步子,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视线。马车启动,碾过湿滑的石板路,向着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衙署的方向行去。车轮辘辘,像是碾在心头。右腿在马车颠簸中传来阵阵不适,我调整了一下坐姿,背靠着冰冷的厢壁,闭上眼。
新的囚笼,要来了。
路程不远。约莫两刻钟后,马车微微一顿,停了下来。力士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杜大人,到了。”
我掀开车帘。眼前是一片比行辕更为肃穆、也更为压抑的建筑群。高耸的朱红围墙,深色的门楼,蹲踞的石兽,门楣上“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的匾额在阴天里显得格外沉重。这里,才是南京锦衣卫真正的权力核心所在。
马车并未走正门,而是绕到了东侧的一处角门。门开着,里面是一个相对僻静的院落。院子不大,青砖铺地,两侧是长长的、带廊庑的厢房,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墙皮斑驳,透着南方老建筑特有的阴湿气息。院中植着几棵高大的樟树,枝叶繁茂,即使在冬日也透着沉郁的墨绿,却也挡住了大半的天光,让院子里显得更加幽暗。
这里,就是经历司?或者说,是经历司官员的住所之一?
两名“护送”的汉子当先下车,与角门内迎出来的一个穿着青色吏员服饰、年约四旬、面皮白净、留着短须的中年人低声交谈了几句。那中年人频频点头,目光不时扫向马车。随后,他快步走到车边,对着刚下车的我躬身行礼,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属于下级吏员对上官的恭谨笑容:
“卑职经历司书办沈墨,恭迎杜经历。您的住所已安排妥当,请随卑职来。”
沈墨。经历司书办。我的“下属”,或者说,是徐镇业安排来“照看”我的眼睛之一。
“有劳沈书办。”我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个院落。寂静,甚至比行辕更静。只有风吹过樟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衙署方向隐约传来的、模糊的步履与低语声。
沈墨引着我,走向院落西侧尽头的一间厢房。房门开着,里面陈设简单,但一应俱全。外间算是书房兼客厅,一张书案,两把椅子,一个书架,上面空空荡荡。里间是卧房,一张木床,桌椅箱柜。窗户对着后院一片更小的天井,光线晦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木头、灰尘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确实如张医官所言,透着股阴湿。
“此处略显简朴,还望杜经历海涵。一应用度,若有短缺,尽管吩咐卑职。”沈墨一边说着,一边指挥着那力士和两名汉子,将我的箱笼搬了进来。
“无妨,清净便好。”我在外间的椅子上坐下,右腿的酸痛让我轻轻吸了口气。
沈墨很会察言观色,立刻道:“杜经历伤势未愈,一路劳顿,还请先歇息。经历司的公务,并不繁剧,杜经历可慢慢熟悉。这是您的官印、腰牌,以及一些司中规章、往来的文书底册,您先过目。”他将一个托盘放在书案上,上面放着铜印、腰牌和几本薄薄的册子。“每日辰时,司中同僚会在东厢签押房点卯议事。杜经历您……身体不便,可免点卯,若有要事,卑职会前来禀报。”
免点卯,不用去签押房。这是将我彻底“供”起来了。也好,省了应付那些陌生同僚的工夫。
“有劳沈书办安排。”我点点头。
沈墨又交代了几句诸如饭食会有专人送来、热水何处取用之类的琐事,便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那两名“护送”的汉子没有跟进来,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并未走远,大概就守在这院落附近。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寂静,如同有实质的重量,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窗外樟树的阴影,在晦暗的光线下微微摇曳,让房间里的光线也跟着明暗不定。空气中的霉味,混合着新搬来箱笼的木屑和药材气息,形成一种古怪的味道。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带着樟树气味的空气涌入。后院的天井更小,四面都是高墙,墙头生着枯黄的杂草。真正的井底之蛙。
这就是我的新囚笼了。在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的腹地,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比行辕更安全,也更令人窒息。
我没有立刻去翻看那些规章文书。而是走到里间,打开一个箱笼,取出那几盒骆养性送来的药材,放在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又拿出张医官标注的用法,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将怀中的玉饰和袖中的碎布,重新检视,藏妥。
做完这些,我才回到外间书案后坐下。拿起那枚冰凉的铜印看了看,又放下。翻开那本所谓的“司中规章”,里面无非是些陈词滥调的官样文章。倒是那本“往来文书底册”,或许有点看头。我耐着性子,一页页翻看。多是些无关痛痒的例行公文抄录,人员调动的备案,物资领用的记录……枯燥乏味。但其中偶尔夹杂着一些关于“南城治安”、“码头巡检”、“白莲余孽动向”的零星汇报或摘要,虽然语焉不详,但结合我之前所知,也能拼凑出一些模糊的图景——南京的“小动荡”并未平息,只是被更高明的手段压在了水面之下,偶尔仍有水花溅起。
我就这样,在寂静、阴冷和枯燥的文书翻阅中,度过了在新囚笼的第一天。沈墨在午时和傍晚准时送来饭食,态度恭谨,不多一言。门外偶尔有极轻微的脚步声经过,又迅速远去。
夜晚,寒意更重。房间里的炭盆火势微弱,难以驱散那从砖缝地底透上来的阴湿。右腿的旧伤在寒冷中隐隐作痛。我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望着头顶模糊的帐顶。
新的牢笼,新的规则,新的监视。
但猎物,还是那个猎物。猎人,也还是那个猎人。
只不过,猎场换了,猎杀的方式,或许也要变一变了。
我缓缓闭上眼,开始导引内息。这一次,不再仅仅温养伤处,而是尝试着,将那缕微弱的气息,向着记忆中几个能够略微提振精神、增强耳目感知的次要穴道,小心翼翼地引导过去。过程艰涩痛苦,经脉传来撕裂般的刺痛。但我知道,在这座更深、更暗的囚笼里,清醒的头脑和敏锐的感知,或许比强健的体魄更为重要。
窗外的风声,远处衙署隐隐的梆子声,甚至院外那若有若无的、属于监视者的呼吸声……都在黑暗中,被逐渐放大,变得清晰。
夜还长。而在这座石头城最森严的衙门深处,一场新的、无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