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漏下些微惨淡的天光,照在行辕湿漉漉的庭院里,青石板反射着清冷的光,积水洼里倒映着破碎的天空。空气里的湿寒并未散去,反而因这骤然的、短暂的光亮,显得更加清冽刺骨。右腿深处那阴寒的钝痛,似乎也被这清冽一激,变得更加清晰,像无数细小的冰碴子在骨头缝里缓慢摩擦。
骆养性的药材和信,像两块烧红的炭,被老仆小心翼翼地捧走,存放在书房角落的木匣里。药香被油布和锦盒隔绝了大半,但那无形的、来自京城的威压与“关怀”,却弥漫在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也压在门外那两名校尉骤然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审慎的呼吸之间。
他们依旧守着门,但站立的姿态似乎更加笔挺,目光偶尔扫过紧闭的房门时,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属于执行特殊任务时的专注。老仆再来送饭送药时,脚步更轻,头垂得更低,连摆放碗碟的声响都几乎听不见。整个行辕,陷入一种比之前更甚的、近乎凝滞的寂静,仿佛在等待某种宣判,或者……某种风暴的来临。
这寂静,在午后时分被打破。
不是被报恩寺的钟声,也不是被市井的喧嚣,而是被一阵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更显威仪却也更加克制的脚步声。脚步声不止一人,沉稳,有序,踏在湿漉漉的庭院石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书房门外。
“指挥使大人到。”一个陌生的、带着明显官腔的声音在门外通传。
来了。徐镇业。
我缓缓从椅中站起,动作因右腿的刺痛而略显迟滞,但腰背挺直。没有整理衣袍——身上依旧是那套半旧的靛蓝色公服,沾着些微药渍。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残留着伤病未愈的苍白和疲惫。
门被推开。徐镇业迈步而入。他今日未穿绯色公服,只着一身深青色暗纹缎面的常服,外罩玄色披风,发髻用一根简朴的玉簪束着,神色平静,甚至比上次震怒而来时,更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他身后,只跟着一名同样穿着常服、面容精干的中年文吏,提着个小巧的公文袋。那两名值守的校尉,并未跟入,只是将门从外轻轻掩上,肃立两旁。
“卑职参见指挥使大人。”我抱拳,微微躬身。左肩后的疤痕在动作时传来轻微的牵扯感。
“杜副使不必多礼,坐。”徐镇业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平和,他目光在我脸上、身上快速扫过,尤其是在我刻意没有掩饰行动不便的右腿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走到主位坐下。那名文吏垂手立在他身侧。
我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依旧只坐了半边,姿态恭谨。
“伤势可好些了?”徐镇业端起老仆刚刚奉上、还冒着热气的茶盏,用碗盖拨了拨浮沫,语气如同寻常上官慰问下属。
“劳大人挂怀。经张医官悉心诊治,已无大碍,只是还需些时日将养,右腿行走尚有些不便。”我回答得中规中矩。
“嗯,伤筋动骨,岂是朝夕可愈。张医官医术尚可,你安心调理便是。”徐镇业点点头,啜了口茶,放下茶盏,话锋却是一转,“本官今日前来,一则是探视你的伤势,二则……也是有些事,需与你分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那平静的眼神下,是深不见底的审视:“关于你遇袭一事,本官已严令彻查。只是凶徒皆已伏诛,线索寥寥,背后主使藏得深,一时难有突破。此事,本官会继续追查,给你,也给朝廷一个交代。”
他先说“严令彻查”,又说“线索寥寥”、“一时难有突破”,最后承诺“继续追查”。这是官场标准的处置流程,既表明了态度,也预留了无限期的拖延空间。我遇袭之事,在他这里,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卑职明白。大人费心了。”我垂下眼帘,表示接受。
“至于刘大膀子一案……”徐镇业语气不变,但声调略微低沉了些,“经南城兵马司详查,已可断定,乃是其与江湖流匪因赌债纠纷,酒后斗殴致死。相关人等,或已伏法,或已画影图形,行文各地海捕。此案,可结了。”
结了。两个字,轻飘飘,却重如千钧。三条人命(刘大膀子,阿六,以及那三个袭杀我的凶手),连同可能存在的“船锚”线索,就这么被盖棺定论,打入“江湖仇杀”、“赌债纠纷”的故纸堆。这就是徐镇业给出的“交代”,也是他对当前“小动荡”局面的处置——压下,抹平,维持表面安稳。
“是。”我没有多问,也没有表示异议。此刻的任何质疑,都是不识时务,甚至可能被解读为对徐镇业权威的挑战。
徐镇业对我的“顺从”似乎还算满意,脸色稍缓,手指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缓缓道:“你新来南京,便接连遭遇变故,伤势反复,实是……令人扼腕。好在,骆公远在京师,仍挂念旧部,特意遣人送来药材,可见对杜副使你的……期许颇深。”
他终于提到了骆养性,提到了那包药材。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期许颇深”四个字,却说得意味深长。
“骆公厚爱,卑职受之有愧。只是些微药材,竟劳动大人亲自过问……”我语气谦卑,将“骆公厚爱”与“大人过问”并提,既是表达对骆养性“关怀”的感激,也是暗示此事惊动了徐镇业,我心中不安。
“诶,”徐镇业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意,“骆公体恤下属,乃是常情。你能得骆公如此看重,亦是你的造化。只是……”他话锋又是一转,目光变得幽深,“南京不比京师,各方关系,盘根错节,行事需更加……谨慎周全。骆公美意,你心领即可。至于用药调理,自有张医官负责,他熟知本地气候水土,用药更为稳妥。那些北地药材,虽好,却未必全然适合此间水土体质,可交由张医官,斟酌使用,不必强求。”
这番话,软中带硬。先是肯定骆养性的“体恤”和我的“造化”,随即点出南京的“复杂”,暗示骆养性的手伸得太长,未必是好事。然后,将用药的主导权,明确交还给了“熟知本地”的张医官,也就是交还给了他徐镇业掌控的体系。那些骆养性送来的名贵药材,可以用,但怎么用,用多少,得听张医官的(也就是听他徐镇业的),不能“强求”。这是在划界限,也是在宣示主权——在南京,是我徐镇业说了算,骆养性的“关怀”,也得在我的规矩下进行。
“大人教诲的是。卑职一切,但凭大人与张医官安排。”我再次恭顺应下。心中却是一片冰冷。徐镇业对骆养性的“越界”显然不满,但又不便,或许也不敢公然驳斥,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将控制权抓回手里。而我,成了他们之间微妙角力的中间点,也是被双方同时“关注”和“控制”的对象。
“嗯,你能如此想,便好。”徐镇业微微颔首,似乎对我今日表现出来的“安分”和“识趣”颇为满意。他沉吟片刻,对身旁的文吏示意了一下。
那文吏立刻上前,从公文袋中取出一份文书,双手呈给徐镇业。
徐镇业接过,并未翻开,只是拿在手中,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语气变得正式了些:“杜副使,你伤势未愈,仍需静养。然南城兵马司副使一职,亦不可久悬。本官思虑再三,决定……”
他顿了顿,观察着我的反应,才继续道:“擢你为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经历司经历,仍挂从五品衔。此乃清要之职,掌管文书档案,协理司务,无须日日点卯,奔波劳碌,于你将养伤势,最为相宜。你原在南城兵马司的一应职司,暂由王指挥使兼理。待你日后康健,再行任用。你看如何?”
经历司经历?掌管文书档案,协理司务?从有具体辖区、负责治安实务的“南城兵马指挥副使”,调到一个近乎文职、有名无权的“经历司经历”?这哪里是“擢升”,分明是明升暗降,彻底将我调离一线,架空起来,圈禁在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的眼皮子底下!美其名曰“清要”、“便于将养”,实则是一脚将我踢进了更高级、也更严密的“闲散”囚笼!
好一个徐镇业!一石三鸟!既回应了骆养性的“关怀”,给了我这个“伤号”一个“体面”的安置,又彻底解除了我可能在南城继续“惹事”的隐患,更将我置于他的直接监控之下!从此,我连这相对“自由”的行辕也住不得了,要搬进锦衣卫衙门附近的官廨,一举一动,更在他掌控之中!
我胸中气血翻涌,左肩后的疤痕似乎都因这突如其来的“擢升”而隐隐作痛。但我脸上,却迅速调整出一副“感激”与“惶恐”交织的神情,挣扎着想要站起行礼:“大人……大人如此体恤,卑职……何德何能,恐难当此任……”
“坐下,不必多礼。”徐镇业抬手虚按,语气不容置疑,“你之才干,本官心中有数。眼下重伤未愈,正当借此清闲职务,好生调理,亦可熟悉司中事务,日后自有大用。此事,本官已行文兵部与北镇抚司备案。骆公那里,本官也会去信说明。你,便安心赴任吧。”
他已安排得滴水不漏,甚至知会了骆养性。我若再推辞,便是抗命不遵,不识抬举了。
“……卑职,领命。谢大人栽培!”我重新坐下,垂下头,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因“激动”或“虚弱”而生的微颤。
“嗯。”徐镇业将那份任命文书递给文吏,文吏又上前,双手递给我。我接过,文书还带着微温,墨迹新鲜。
“经历司衙门就在镇抚司衙署东侧,已为你安排了住所,一应器物,稍后自有人送来。你收拾一下,三日后,便搬过去吧。张医官会继续为你诊治。”徐镇业站起身,做出要走的姿态,“你好生将息。若有难处,可随时来见本官。”
“恭送大人。”我连忙起身,忍着右腿的刺痛,躬身相送。
徐镇业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身,带着文吏,大步离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廊下。
书房里,重归死寂。只有我手中那份轻飘飘的任命文书,和角落木匣里那些沉甸甸的药材,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我缓缓坐回椅中,展开文书。白纸黑字,印信鲜红。“经历司经历”几个字,刺眼得很。
囚笼换了,从行辕换到了锦衣卫衙门的眼皮底下。看守升级了,从两名校尉,变成了整个经历司乃至指挥使司的无形监控。职权被剥夺了,从可能接触实务的副使,变成了整理文书的闲人。
徐镇业的反应,比我预想的更快,也更狠。他借着骆养性送药的机会,顺水推舟,彻底将我“安置”到了一个更安全(对他而言)、也更无力(对我而言)的位置。这是他对骆养性“越界”的回应,也是他对南京当前“小动荡”局面的处理——将我这个可能的“变数”和“麻烦”,牢牢控制起来,隔离起来。
前路,似乎更加狭窄,更加黑暗了。
我闭上眼,将那份任命文书缓缓攥紧,纸张发出轻微的、不甘的呻吟。体内那缕微弱的内息,似乎感应到心绪的激荡,自行加速流转起来,带来一丝细微的、却带着凌厉锐气的暖流,在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中艰难穿行。
右腿的阴寒钝痛,左肩疤痕的存在感,怀中的玉饰,袖中的碎布……一切都没有改变。
改变的,只是牢笼的形状,和看守的严密程度。
但,那又如何?
我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出的、灰蒙蒙的天空上。雨虽停,云未散。
徐镇业以为将我关进更高级的囚笼,就能高枕无忧了么?
骆养性以为送来些药材,示以“恩惠”,就能让我安心做一枚听话的棋子了么?
“船锚”背后的黑手,以为杀了阿六,除了刘大膀子,又险些要了我的命,就能掩盖一切了么?
太天真了。
我将那份揉皱的任命文书,一点点展平,然后,拿起桌上那盏早已凉透的茶,将水滴缓缓滴在文书的一角。水渍迅速泅开,模糊了墨迹,也模糊了那鲜红的印信。
然后,我扯过一张废纸,用指尖蘸着那浑浊的水渍,在上面,缓缓地、一笔一划地,画下了一个简略的船锚符号。
囚笼也罢,监控也罢,闲职也罢。
该查的,还是要查。该报的仇,还是要报。该走的路,一步也不会少。
我低下头,看着纸上那模糊的、扭曲的船锚,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三天后,新囚笼,我来了。
咱们,慢慢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