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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壶被无声地收走,石台上最后一点与人有关的温度也消失了。
一名保镖俯身,手臂穿过陆寒星的颈后与膝弯,将他从冰冷的石台上捞起。动作谈不上粗暴,却也毫无温情,如同搬运一袋谷物或一件家具。陆寒星的身体瘫软着,头向后仰去,露出脆弱的脖颈,上面还残留着红痕。
另一名保镖早已展开一捆新的、浸过桐油因而显得暗沉坚硬的麻绳。绳子,首先贴上陆寒星的颈侧,缓慢而紧密地绕了一圈。陆寒星的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随后,绳索交叉,将手臂牢牢箍在身侧,再向后拉去。他的双臂被反拧到背后,麻绳开始在那上面反复缠绕、勒紧,打上死结。整个过程寂静而高效,只有绳索摩擦衣料的窸窣声,以及陆寒星偶尔无法控制的、压抑的闷哼。
他已经习惯了。或者说,他的意识已经滑入了一种更深的麻木。疼痛是存在的,屈辱是存在的,但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灵魂像是被抽离了出去,悬浮在某个角落,冷冷地看着这具名为“陆寒星”的躯壳被捆绑、被处置。抗争的火焰在连续三日“水滴石穿”的冰冷寂静中,已被浇得只剩一缕湿冷的青烟。
他被架了起来。绳索到了腿部,膝盖上方和脚踝捆牢,限制了任何自主迈步的可能。现在的他,如同一件被打包妥当的货物。
一名保镖走到前方,拿起一座沉重的黄铜烛台,点燃了上面三根粗大的白烛。烛光跳动,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也将人影拉得更加扭曲怪异。
“走。”
陆寒星被一前一后地抬起。他仰面朝天,视线空洞地落在上方。烛光只能照亮保镖的下颌和一片有限的、不断后退的黑暗天花板。石砌的拱顶低矮压抑,仿佛随时会压下来。很快,身后的“水滴石穿室”连同那永恒的水滴声,彻底被抛入黑暗的深渊,只有烛光在石壁上投下摇晃的、巨大的影子,像无声追逐的鬼魅。
漫长的行走。只有脚步声、保镖平稳的呼吸声、烛芯轻微的噼啪声,以及绳索随着抬行动作偶尔摩擦的声响。时间在绝对的黑暗与摇曳的光晕中失去了意义。
直到——
前方抬着他的保镖似乎转了一个弯。
一抹极其微弱、却与烛光质感截然不同的光晕,隐约出现在通道尽头。
那光晕越来越强,逐渐显露出门框的轮廓。
是阳光。
不是烛火的人造暖黄,而是清冷的、来自外界的、真实的自然光。
长期浸泡在绝对黑暗下的眼睛,骤然遭遇这亮度,即使它可能只是穿过几重庭院后的间接天光,也足以引起剧烈的反应。
陆寒星的瞳孔猛然收缩,刺痛感如细针扎入眼底。他本能地紧紧闭眼,眼皮剧烈颤抖,眉头死死拧在一起,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生理性的泪水无法控制地溢出了眼角。即使闭着眼,那光的存在也穿透眼皮,化作一片灼热的、摇晃的猩红。
他被抬着,穿过了那道门。
光线包裹而来,尽管可能只是黄昏时分微弱的夕照,对他来说也如同淹没。他试着极其缓慢地、将眼睛睁开一条极细的缝,让泪水模糊视线,勉强适应。
没有看清具体的景象,只有光斑、模糊的廊柱影子、以及远处似乎有树梢的摇曳。
这短暂的、充满刺痛的光明之旅很快结束。他被抬入另一处建筑,光线再次暗下,但不再是那种地底纯粹的黑暗,而是弥漫着檀香、茶香和陈旧木料气息的室内昏暗。
他被放下——并非轻柔放置,而是像卸货一样,让他直接跪在了坚硬冰凉的地板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让他浑身一颤,涣散的神智被迫拉回些许。
烛台被放在一旁的高几上。
视线逐渐聚焦。
正前方,一张宽大的紫檀木躺椅上,秦世襄穿着舒适的暗色绸衫,半躺半靠,手里似乎还盘着两枚温润的玉球。他脸上带着一种老年人午后小憩后的慵懒,但那双眼睛,却锐利清明得像鹰隼,正静静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被五花大绑、狼狈跪在眼前的年轻人。
秦瑜坐在侧旁的绣墩上,一身素净雅致的旗袍,衬得身段玲珑。她姿态优雅地端着一只小巧的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半边脸颊。她垂着眼,似乎专注于杯中起伏的茶叶,只在陆寒星被放下时,眼睫几不可察地掀动了一下,目光如羽毛般轻轻扫过他脖颈上新鲜的勒痕,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恢复了那副温婉娴静的模样。
内室安静极了,只有秦世襄手中玉球轻轻摩擦的、规律的“咯啦”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极细微的鸟鸣。
一种比“水滴石穿室”更复杂、更令人窒息的寂静,沉甸甸地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