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记忆的水滴声重叠,冰冷地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一滴,又一滴,来自头顶某处渗漏的水管,或是隔壁未关紧的水龙头,在这死寂的隔间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像计时沙漏的最后一粒沙,催促着终局的到来。
这单调而执拗的“嘀嗒”声,像一把钝钥匙,再次撬开了他紧锁的回忆闸门。画面闪回,同样是闷热,同样是蚊虫嗡嗡,却是在海城一中那间夏天如同蒸笼、冬天冷如冰窖的男生宿舍里。头顶只有一盏接触不良的节能灯,光线昏暗,还总吸引着无数飞蛾和小虫,不顾一切地撞击着灯罩。他的胳膊上、腿上,总是布满红肿的蚊虫叮咬痕迹,痒得钻心。但他不在乎,他只是在微弱到令人眼晕的灯光下,一遍遍啃着那些艰涩的数学题,草稿纸用完了就用铅笔在旧报纸的空白处演算。汗滴下来,晕开了字迹;虫子在耳边盘旋,他挥手赶开,继续埋头。那不仅是数学题,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逃离既定命运的绳索。后来,他在一场不起眼的数学竞赛里解出了一道连监考老师都皱眉的难题,被角落里一位沉默观赛的老先生注意到。再后来,高考成绩出来,他接到了那位老先生——刘教授亲自打来的电话,对方的声音透过遥远的电波传来,平稳而有力:“陆寒星同学,我在京都联合大学等你。”
“陆寒星,挺住!”他在心里对自己低吼,用那段艰难岁月淬炼出的意志力,强行将自己从带来一丝暖意的回忆中拽回冰冷的现实。不能沉溺,现在不是时候。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穿透了隔间薄薄的门板,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开,让他的脑袋“嗡”的一声,瞬间空白。
是陆曦月!那娇纵又残忍的声音,他死也忘不了!
“妈,咱们找了这么久,连厕所都看了两遍了,哥哥……他是不是根本不在这儿啊?会不会已经跑了?”声音带着不耐烦,似乎就在几步开外,可能正对着镜子补妆。
刘娥的声音紧接着响起,阴冷如毒蛇吐信:“不一定。这小贱种最会躲,跟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再耐心点,他跑不远。他肯定知道,落在我手里,我绝不会放过他!”
陆曦月似乎撇了撇嘴,声音里带着天真的恶毒:“其实……我觉得也不用那么费劲吧?反正他被锁在家里,高考志愿也报不成,大学通知书来了也到不了他手。开学季早就过了,他还能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得到社会上卖苦大力,累死累活讨口饭吃?说不定还不如在咱们家呢,至少……有口馍吃。” 她说到“馍”字时,语调轻飘飘的,带着施舍般的嘲讽。
“你懂什么!”刘娥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透着一种焦躁和狠厉,“他知道得太多了!而且……他占了本该属于你亲哥哥的位置!都怪我……怪我一时鬼迷心窍,信错了人,白白给人换了这么个祸害,反而害了我的亲生儿子!” 她的声音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悔恨,但很快被更深的怨毒取代,“所以,他必须回来,必须付出代价!他别想逃!”
脚步声靠近。
陆曦月嘟囔了一句什么,似乎是“我去下洗手间”,紧接着,高跟鞋敲击瓷砖地面的清脆声音,朝着隔间这边过来了!
几乎是同时,刘娥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也响起,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似乎也朝这边走来,然后,“咔哒”一声轻响——隔壁隔间的门被打开了,又关上,落锁!
陆寒星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以疯狂的速度重重捶击着胸膛,怦怦、怦怦、怦怦……声音大得他怀疑下一秒就会被隔墙的人听见。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尽全力抑制住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喘和颤抖。血液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一门之隔,是刘娥。
另一侧不远处,陆曦月可能就在洗手池前,或者……就站在他这扇贴着“故障维修”的门外!
他被堵在了这不足两平米的绝地。
水声停了。
维修间的门虚掩着,缝隙里漏进一线光,灰尘在那道光里缓缓沉浮。陆寒星背贴着冰凉的水泥墙,屏着呼吸。他闻到自己衬衫袖口上淡淡的灰尘味,还有——另一种气息正从门缝渗进来。是香水,清冷的、带着细微花果尾调,混在厕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里,像雪地里突然开出的一小枝白梅。
一墙之隔。
陆曦月的高跟鞋踩在走廊瓷砖上,“咔、嗒”。声音不紧不慢,恰好停在门外。
现在,那双鞋就停在那里。
陆寒星的目光死死锁在门缝下方。透过那道三指宽的缝隙,他看见高跟鞋的鞋尖,看见鞋面上细微的褶皱反光,看见一小截纤细的脚踝,肤色在昏暗光线下白得像瓷。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生物课上讲的跟腱,老师说那是人体最坚韧的肌腱之一。可眼前这段弧度看起来那么易碎,仿佛他只要呼出一口稍重的气,就能将它吹出裂痕。
“看什么呢?”
刘娥的声音响起,带着洗漱后特有的松弛感。陆寒星肩膀一颤,把书包带子攥得更紧。帆布面料在他掌心皱成一团,拉链头硌进肉里,细微的痛感让他清醒。
“没什么。”陆曦月的声音飘进来,比香水味更淡,却更有穿透力,“有点奇怪。”
她的影子在门缝的光里晃动了一下。陆寒星看见她似乎微微弯了腰——她在看门牌?还是注意到了门缝里不一样的颜色?他的牛仔裤脚是深蓝色的,此刻正缩在马桶盖上。他一点点、一点点地把脚往后挪。
心脏在胸腔里撞得发疼。怦。怦。怦。每一声都沉得像要砸穿肋骨。他疑心这声音已经漏出去了,正顺着门缝,滚到陆曦月高跟鞋的边上。
“快点,上厕所这么半天!”成哥的大嗓门从走廊另一端炸开,带着不耐烦的回音,“兄弟们都饿了!吃晚饭去!”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劈开了凝滞的空气。
陆曦月的影子直起身。高跟鞋轻轻转向——鞋尖最后在门缝前停留了半秒,那么轻巧地一转,如同芭蕾舞演员收势前最后一个若有若无的顿点。
“走吧。”
刘娥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布料摩擦的声音很轻。脚步声重新响起,一重一轻,母亲是厚实的平底鞋,女儿是清脆的高跟。那“咔、嗒”声渐行渐远,在走廊拐角处模糊、消散,最后融进远处鼎沸的人声里。
陆寒星还靠着墙。他慢慢松开攥紧的手,掌心全是汗,在裤子上蹭了蹭!
他低头,看见自己脚边积着一小滩水——不知是哪里渗漏的,水面上,极其微弱地,映出天花板上摇晃的灯管影子。而在那滩水渍边缘,靠近门缝的位置,有一个极浅极浅的印子。
半个高跟鞋的鞋尖印。非常模糊,几乎只是水痕稍微被压散了一些形状。
陆寒星盯着那个印子看了很久,久到外面的喧嚣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然后他弯下腰,伸出食指,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那片被压散的水痕。
水面漾开细细的波纹。那个印子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