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柱的幽蓝光芒在洞穴中流转，将乌兰雪的面容映照得如同沉在水底的玉石。
她嘴角咧开的弧度极不自然，像是被无形的丝线强行拉扯出的笑容。
那双曾经湛如草原晴空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纯粹的黑暗，没有倒影，没有光泽，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萧辰的呼吸在那一瞬间滞住了。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胸腔里某个地方被猛地攥紧，攥得生疼。
三年前野狼谷烽燧顶上的夜风、击掌为誓的温度、她递过狼牙佩时指尖的微颤——这些碎片般的记忆在剧痛中翻涌上来，烫得他指尖发麻。
“乌兰雪。”
他又唤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轻，仿佛怕惊碎一场易醒的梦。
乌兰雪歪了歪头，颈椎发出轻微的“喀”声。
她似乎花了些力气去辨认这个声音，那双纯黑的眼眸深处，极微弱地波动了一下，像石子投入深潭漾起的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萧……辰……”
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像锈蚀的刀在磨石上拖动。
但语调里，却隐约藏着一丝与这诡异场景格格不入的复杂情绪——不是敌意，更像是……一种漫长的等待终于见到终点的疲惫。
她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但萧辰的目光立刻被她腰间闪过的一点微光抓住了。
那是一枚用银链系在腰侧的狼牙，边缘已被摩挲得温润。
旁边，还并排挂着一柄不足一尺的玄铁短匕，刀柄上隐约能见一个“辰”字。
她还戴着。
在意识被侵蚀、身体被操控的深渊里，她仍固执地留着这两件信物。
“认得……”
乌兰雪的声音断续传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臂上蛛网般的黑色纹路正在皮下蠕动，“你……真的……来了……”
“我说过会来。”
萧辰往前挪了小半步，右手仍按在刀柄上，左手却悄然垂落，指间扣着那枚冰凉的火折子，“跟我走，乌兰雪。我带你离开这鬼地方。”
“走……不了……”
她抬起手臂，动作依然僵硬，却精准地指向洞穴深处的水晶柱后方，“他……不让……”
萧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在水晶柱后面，阴影里，还坐着一个人。
不，不是坐着，是……被钉在墙上。
那人穿着萨满的服饰，很老了，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
他双眼紧闭，胸口插着三根黑色的骨钉，把他牢牢钉在石壁上。
骨钉周围的血肉已经腐烂，露出下面发黑的骨头。
但最诡异的是，从那老萨满的眉心，延伸出一条细细几乎看不见的黑线。
黑线穿过整个洞穴，另一端……连在乌兰雪的后颈上。
像提线木偶的线。
“他是……”
萧辰瞳孔一缩。
“白狼部……最后的……大萨满……”
乌兰雪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丝痛苦，“他在……临死前……把我……和他……连在一起……用我的……生机……延缓他的……死亡……”
她说话断断续续，但萧辰听懂了。
这老萨满是当年参与围杀萨满王的萨满之一。
他用自己的命，加上乌兰雪的生机，布下了这个“共生禁术”。
只要他还活着——哪怕是以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乌兰雪就不会被完全控制，还能保留一丝自我意识。
但代价是，乌兰雪也走不了。
她和老萨满被这根黑线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能切断这根线。”
萧辰说。
“不……能……”
乌兰雪摇头，“线断……他死……我也会……死……”
“那怎么办？”
乌兰雪没回答。
她突然抬手，捂住自己的头，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纯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的光——很微弱，像风里的烛火，但确实有。
“快……走……”
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在……控制我……我撑不了多久……”
话音刚落，她眼睛里的那丝挣扎就消失了，重新被黑暗吞没。
然后她动了。
速度快得惊人。
不是跑，是飘——脚几乎不沾地，整个人像一片叶子被风吹起，瞬间就扑到萧辰面前。
右手成爪，指甲暴涨三寸，漆黑如墨，带着腥风，直抓萧辰咽喉。
萧辰侧身，险险避开。
指甲擦过脖颈，留下三道血痕。
不深，但火辣辣地疼，而且伤口周围立刻开始发黑——有毒。
乌兰雪一击不中，落地转身，左手又抓过来。
这次萧辰没躲。
他抬手，用刀鞘格挡。
铛！
指甲抓在刀鞘上，火星四溅。
乌兰雪的力量大得吓人，震得萧辰虎口发麻，连退三步才站稳。
“乌兰雪！”
他低吼，“醒醒！”
乌兰雪动作顿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
下一秒，她双手齐出，指甲在空气中划出十道黑线，像一张网罩向萧辰。
同时她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啸——音波在洞穴里回荡，震得水晶柱都在微微颤动。
萧辰知道不能再留手了。
他拔刀。
短刀出鞘的瞬间，刀身上腾起一层淡淡的金芒——是帝经残存的力量。
虽然微弱，但对阴邪之物有克制作用。
乌兰雪看见那金芒，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眼里又闪过一丝挣扎。
但很快，那丝挣扎又被黑暗吞没。
她嘶吼着再次扑上来，这次双手指甲上缠绕起黑色的雾气，雾气里隐约能看到扭曲的人脸在哀嚎。
尸气化形。
萧辰挥刀。
刀锋斩在黑雾上，像砍进黏稠的胶水里，阻力极大。
而且黑雾有腐蚀性，刀身上的金芒在迅速暗淡。
两人在洞穴里缠斗。
乌兰雪完全不要命地攻击，招招致命。
萧辰却束手束脚——他不能真伤了乌兰雪，只能格挡、闪避，偶尔用刀背击打她的关节，试图让她失去行动能力。
但没用。
乌兰雪现在的身体，已经不算活人了。
关节被打中，只是微微一滞，然后又继续攻击。
这样下去不行。
萧辰一边打，一边用眼角余光扫视洞穴。
水晶柱还在发光，地脉灵气还在源源不断往外涌。
而那条连接乌兰雪和老萨满的黑线，在灵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突然有了主意。
再次挡开乌兰雪的一爪后，萧辰突然暴退，退到水晶柱旁。
乌兰雪紧追不舍。
在她扑到的瞬间，萧辰没再躲，而是反手一刀，斩向……水晶柱？
不，不是斩水晶柱。
是斩向水晶柱里流动的灵气。
刀锋切入灵气流的瞬间，萧辰将体内残存的帝经金光全部灌注进去。
金芒顺着刀身涌入灵脉，像一滴滚油滴进水里——
嗤！！！
整个水晶柱剧烈震颤。
蓝色的灵光瞬间变得紊乱，像受惊的鱼群到处乱窜。
洞穴里的灵气浓度骤降，而那条连接乌兰雪和老萨满的黑线……明显暗淡了一截。
乌兰雪扑到一半，突然僵住。
她捂住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蜷缩着跪倒在地。
眼里的黑暗像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原本的湛蓝——虽然很浑浊，但确实是她的眼睛。
“萧……辰……”
她抬起头，脸上全是痛苦，“快……炸了节点……他在……抢夺控制权……”
萧辰知道时间不多了。
他冲到水晶柱旁，从背后解下炸药包。
炸药包不大，但里面塞满了墨凤特制的高爆火药，威力足够炸塌这个洞穴。
但怎么安放？
水晶柱太硬，炸药包贴在表面爆炸，效果会大打折扣。
必须塞进柱子的裂缝里，或者……
他看向水晶柱的底座。
底座是天然岩石，和水晶柱连接处有缝隙。
不大，但勉强能把炸药包塞进去。
就在他弯腰准备安放时，身后又传来动静。
不是乌兰雪。
是那个被钉在墙上的老萨满。
老萨满睁开了眼。
眼睛和乌兰雪之前一样，纯黑。
他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爬。
然后，他胸口那三根黑色骨钉，开始一根一根往外冒。
不是被逼出来的，是他自己用肌肉挤出来的。
骨钉掉落在地，当啷作响。
老萨满从墙上“走”下来——真的是走，虽然胸口有三个血洞，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疼。
他走向乌兰雪，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按在乌兰雪头顶。
乌兰雪再次惨叫。
眼里的湛蓝迅速被黑暗吞噬。
“休想！”
萧辰怒吼，转身扑过去。
但他晚了一步。
老萨满的手已经按实了。
黑气从掌心涌出，灌入乌兰雪头顶。
乌兰雪的身体剧烈颤抖，皮肤上的黑色纹路像活了一样开始蠕动、蔓延，很快覆盖了整张脸。
然后，她再次站起。
这次，她的眼睛不再有丝毫挣扎。
只有纯粹的、冰冷的黑暗。
“你……”
老萨满开口，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坏我……大事……”
他说话时，嘴没动，声音是从喉咙里直接发出来的。
“你不是大萨满。”
萧辰握紧刀，“你是萨满王的一缕分魂。”
老萨满——或者说萨满王的分魂——咧开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聪明……但……晚了……”
他抬手，指向萧辰:“杀了他。”
乌兰雪动了。
速度比之前快了至少三成。
萧辰甚至看不清她的动作，只能凭本能举刀格挡。
铛！
这次不是指甲，是拳头。
乌兰雪的拳头砸在刀身上，力道大得恐怖。
萧辰整个人被砸飞出去，后背撞在水晶柱上，哇地吐出一口血。
左臂的伤口彻底崩开，血浸透了绷带。
经脉里的离火之力失去压制，疯狂暴走，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在体内乱扎。
疼。
但他没时间管疼。
因为乌兰雪的第二拳又到了。
萧辰咬牙，就地一滚。拳头擦着耳畔砸在水晶柱上，水晶柱表面出现蛛网般的裂纹。
不能再这样了。
萧辰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他不再躲。
在乌兰雪第三拳砸来的瞬间，他迎了上去。
不是用刀，是用左手。
左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上，迎向乌兰雪的拳头。
拳掌相接的瞬间，萧辰将体内所有暴走的离火之力，全部从掌心喷发出去。
轰！！！
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吞没了乌兰雪的整条手臂。
火焰温度极高，连空气都扭曲了。
乌兰雪发出痛苦的嘶吼，想要抽回手臂，但萧辰死死抓住她的手腕。
火焰顺着手臂往上蔓延，烧向她的肩膀，她的脖颈，她的脸……
“不！！！”
萨满王分魂发出尖叫。
他冲过来，想救乌兰雪。
但萧辰等的就是这个。
他右手刀突然脱手，射向萨满王分魂。
分魂侧身躲开，但就这么一耽搁，萧辰已经松开了乌兰雪，扑向水晶柱底座。
炸药包塞进缝隙。
火折子掏出。
点火。
引信嗤嗤燃烧。
“走！”
萧辰嘶吼，不是对别人，是对乌兰雪。
乌兰雪还在地上翻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
但离火不是凡火，扑不灭。
听到萧辰的吼声，她抬起头。
那双纯黑的眼睛里，火焰在燃烧。
但在火焰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醒了。
她看着萧辰，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但萧辰读懂了那个口型:
“谢谢。”
然后她猛地跃起，不是扑向萧辰，是扑向萨满王分魂。
分魂想躲，但乌兰雪的速度太快。
她一把抱住分魂，用燃烧的身体作为枷锁，死死锁住他。
“你疯了！”
分魂尖叫，“这样你也会……”
“我知道。”
乌兰雪终于发出了清晰的声音，虽然很轻，但确实是她的声音，“所以……一起死吧！”
她回头，最后看了萧辰一眼。
眼里的黑暗彻底褪去，只剩下清澈的湛蓝。
像草原的天空。
然后她笑了。
萧辰没时间感动。
他转身就跑。
身后，炸药包的引信已经燃到尽头。
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
整个洞穴在崩塌。
水晶柱碎裂，地脉灵气像决堤的洪水般喷涌而出，在山洞里形成狂暴的乱流。
巨石从头顶坠落，地面裂开深不见底的缝隙。
萧辰拼命往外冲。
在冲出洞口的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
乌兰雪和萨满王分魂，已经被塌陷的巨石彻底掩埋。
而那个血肉熔炉的方向，传来更恐怖的爆炸声——地脉节点被毁，灵气供应中断，熔炉失去控制，炸了。
整个血狼谷，都在崩塌。
他冲出洞穴，赵虎和慧明在外面接应。
“公爷！快！”
三人连滚带爬往外逃。
身后，山崩地裂。
但萧辰脑子里，只有乌兰雪最后那个笑。
和那双湛蓝的眼睛。
他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