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十五年(公元895年)夏秋之交,关中大地的酷热与血腥交织,酝酿着一场更猛烈的风暴。僵持数月之久的战局,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在各方势力的明争暗斗、阴谋算计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濒临断裂。
渭水北岸,沙陀大营的士气已降至冰点。缺粮的阴影如同瘟疫般蔓延,最初还能勉强维持的日食两餐,逐渐缩减为稀粥一餐,战马因缺少草料而日渐消瘦,往日剽悍的沙陀骑兵,眼中也开始闪烁饥饿与焦虑的光芒。朱温派出的袭扰部队变本加厉,粮道几乎被完全切断,从河东勉强运来的少量补给,杯水车薪。更可怕的是,“晋阳不稳”、“归路被断”的谣言愈演愈烈,甚至出现了小股士卒夜间逃亡的事件。
李克用碧眼中的暴戾之气日盛,连续数日杖毙、斩杀“蛊惑军心”的士卒和低级军官,但高压手段反而加剧了恐慌。义子李存信与大将康君立的矛盾也公开化,李存信主张孤注一掷,强攻长安,杀入城中就食;康君立则认为强攻必致惨重伤亡,且即便破城,以长安目前情况,恐也无粮可掠,力主趁还有余力,果断东撤,就食河东,徐图后举。双方在军议上激烈争吵,几乎拔刀相向。
“够了!”李克用暴怒,一脚踹翻案几,“尚未与敌接战,尔等便自乱阵脚!我军纵横天下,何曾缺粮?定是督粮不力,更有内奸作祟!康君立,某再予你三日,肃清粮道,再运不来粮草,提头来见!李存信,点齐兵马,随某再攻长安!此番不破此城,誓不罢兵!”
然而,军令已难畅行。当李克用再次集结兵力,准备做最后一搏时,发现部队集结缓慢,士卒面有菜色,骑兵的战马也因缺乏豆料而显得有气无力。更糟糕的是,军中开始流传一个新的、更具体的谣言:镇守河东老巢的监军(或某位留守大将)有异动,似与汴州有勾结!
这个谣言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沙陀军本由多个部落组成,对晋阳根本之地的担忧瞬间压倒了一切。军心彻底涣散,部落首领们齐聚帅帐,以各种理由请求撤军。李克用知道,大势已去。
与此同时,长安城内已成人间地狱。树皮草根早已啃光,鼠雀绝迹,易子而食的惨剧随处可见,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守军同样饥肠辘辘,建制混乱,劫掠百姓甚至自相残杀的事件屡有发生。
李茂贞、王行瑜、韩建三人之间的矛盾彻底爆发。在一次绝望的军议中,王行瑜指责李茂贞无能,导致今日绝境,并暗中与沙陀军使者接触,欲献城投降。李茂贞勃然大怒,拔刀欲杀王行瑜,韩建苦劝方止,但联盟已名存实亡。城内暗流涌动,不断有小股部队或勋贵家族,试图缒城出逃,或向沙陀军,或向传闻中即将来援的宣武军暗通款曲。
唐昭宗李晔蜷缩在冰冷破败的寝宫中,形销骨立,听着宫墙外隐约传来的哭泣、惨叫和兵刃交击声,眼中早已没了神采。他或许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知道,这座曾经象征着大唐荣耀的帝都,正在他眼前缓缓崩塌,而他,这个名义上的天子,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
潼关以东,宣武军大营。朱温接到细作源源不断送来的密报,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狞笑。
“沙陀军中已断粮数日,逃亡日众,李克用与部将失和,军无战心。长安城内粮尽,人相食,李茂贞、王行瑜内讧,守军濒临崩溃。” 敬祥兴奋地禀报。
“好!火候到了!” 朱温霍然起身,独眼中凶光四射,“传令葛从周,袭扰部队撤回大半,让开通往潼关的大道!再令张归厚,率前锋精骑一万,出潼关,做出追击姿态,但不可接战,只需虚张声势,驱赶羊群!”
李振阴笑道:“主公此计大妙!网开一面,纵其生路,沙陀军必争相逃命,溃不成军。我军以逸待劳,尾随追杀,可收全功!”
“不止如此!”朱温走到舆图前,手指长安,“沙陀一退,长安必乱。李茂贞、王行瑜困兽犹斗,或逃或降。传令李思安,率军两万,紧随张归厚之后,一旦沙陀军远离长安,立即兵临城下!若李茂贞等投降,便收其部众,取其城池;若其顽抗,便一举破之,迎天子还都!”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酷:“长安经此浩劫,十室九空,正可……彻底清理一番。那些不听话的朝臣、还有那些心怀叵测的宦官、勋贵……该换换血了。”
一道道命令飞速传出,庞大的战争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张归厚的先锋骑兵呼啸而出,李思安的主力紧随其后,目标直指那支饥饿疲惫、即将崩溃的沙陀大军,以及那座奄奄一息的帝都。
潞州砺锋堂,气氛凝重到了极点。最新情报如同雪片般飞来,勾勒出一幅即将天崩地裂的图景。
“沙陀军断粮,军心溃散,李克用已无力控制部队,溃退在即。”冯渊指着地图,语速急促,“朱温网开一面,纵其东归,实欲半途截杀,或迫其溃散。长安城内,秩序崩溃,李茂贞等无力回天。朱温大军,蓄势待发。”
谢瞳深吸一口气:“将军,大变在即!沙陀若溃,朱温携大胜之威,必全据关中,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势不可挡!届时,天下藩镇,莫敢不从,我昭义危矣!”
李铁崖背对众人,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独臂负于身后,一动不动。良久,他缓缓转身,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清明。
“先生,韩老,依你们之见,当如何?”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冯渊与谢瞳对视一眼,冯渊沉声道:“为今之计,有上中下三策。下策,坐观其变,待朱温整合关中,挟天子以临四方,我昭义恐成其下一个目标。中策,趁朱温主力西进,河洛空虚,出兵河阳,攻其必救,或可牵制其势,然风险极大,若朱温回师,我将两面受敌。”
“上策呢?”李铁崖问。
“上策,”冯渊目光灼灼,“火中取栗,险中求胜!沙陀溃败在即,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克用麾下仍多悍勇之士。朱温欲吞并关中,挟持天子,此必触怒河东,亦为天下藩镇所忌。我可……暗中助沙陀一臂之力!”
“助沙陀?”谢瞳一惊。
“非是助其复起,而是助其……留一口气,留一份对朱温的刻骨仇恨!”冯渊解释道,“沙陀溃军东归,必经之地,一为潼关大道,恐已为朱温所扼;二为……我昭义境内滏口、磁州一线!”
李铁崖眼中精光爆射:“先生之意,是放开滏口陉,甚至……接应部分沙陀溃军入我境内?”
“正是!”冯渊重重点头,“然,非是全部放入。可命王琨、刘琨,在滏口、磁州一带设下关卡,甄别溃军。择其精锐,尤其是与李克用亲卫失散的悍勇部落,暗中放入,给予些许粮草,指引其北归河东之路。对大队溃兵,则紧闭关隘,以弓弩拒之,迫其改道或溃散。如此,既让沙陀主力溃散,削弱李克用,又结好部分沙陀残部,更让李克用欠下我一个人情,深知其败,非我之过,乃朱温之谋、粮道之失!而朱温,则必恨我入骨,然其新得关中,亟需消化,短期内无力大举东顾!”
“此计……行险!”韩德让道,“若操作不当,引狼入室,或彻底激怒朱温,恐招致灭顶之灾!”
“然,亦是唯一生机!”李铁崖斩钉截铁,他已做出决断,“坐以待毙,必死无疑。主动出击,或有一线生机!沙陀与朱温,已成死仇。我昭义欲存,必使二虎相争,方有喘息之机!传令!”
他目光如电,扫过二人:“即刻以六百里加急,密令张巡、刘琨:滏口、磁州一线,即日起,外松内紧!多派斥候,监控沙陀溃军动向。若遇小股精锐沙陀溃兵,尤其是与大队失散的部落骑兵,可暗中放入,赠予三日干粮,指明北归山路,但绝不可让其入城!若遇沙陀大队,则坚壁清野,紧闭关隘,弓弩齐备,绝不放行!同时,将朱温在潼关以东设伏、欲全歼沙陀主力的消息,散播给溃兵知晓!”
“再,”他看向冯渊,“先生,还需劳你亲笔修书数封。一封,以我的名义,密送李克用军中,言明朱温阴谋,示警其归路有伏,并暗示滏口一线,我已‘网开一面’,助其残部北归,全昔日并肩抗敌之情谊。言辞需恳切,但留有余地。另一封,密送长安……某些可能‘有用’的人手中,内容你斟酌,只需让其知晓,长安破后,若有难处,可往东来。”
冯渊肃然:“渊明白!此乃纵横捭阖,死中求活之策!”
“此外,”李铁崖最后道,“潞、泽、磁三州,全军戒备,一级战备!多储粮草,加固城防!告诉将士们,真正的风暴,就要来了!挺过去,我昭义便有浴火重生之机;挺不过去……便玉石俱焚!”
命令如同冰冷的箭矢,射向四方。潞州城的夜晚,灯火通明,兵马调动,弥漫着大战将临的肃杀。李铁崖独自登上城楼,眺望西方那一片漆黑的天际。那里,血与火的终章即将奏响,而他,已将昭义的命运,押上了一场极度危险的赌局。成,则于夹缝中挣得一线生机;败,则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