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十五年(公元895年)初春,关中大地尚未从严冬中完全苏醒,凛冽的空气中已弥漫着铁与血的气息。去岁秋冬的渭水对峙与沙陀入关,如同巨石砸入冰封的湖面,将看似稳固的势力平衡彻底击碎。朱温败退潼关,李克用陈兵渭北,李茂贞龟缩长安,三方在渭水两岸形成脆弱的僵持。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短暂的冬季休整,不过是猛兽舔舐伤口、积蓄下一次扑击力量的喘息。
渭水北岸,沙陀大营连绵数十里,旌旗如林,战马嘶鸣。李克用驻跸于咸阳旧宫,碧眼顾盼,意气风发。去岁一举击退朱温,兵临长安城下,声威震动天下。开春之后,他并未急于攻城,而是派义子李嗣源、大将康君立等,分兵扫荡长安外围州县。沙陀铁骑来去如风,所过之处,那些依附李茂贞或持观望态度的小军阀、州县官,或望风归降,或被轻易碾碎。同州、华州部分属县,以及长安以西的盩厔、武功等地,相继易帜,归于“晋”字旗下。李克用俨然以关中新的主宰自居,不断遣使向长安城内传递文书,语气日益倨傲,要求李茂贞、王行瑜等“解甲归顺,共尊王室”,实则逼其交出天子与长安控制权。
长安城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李茂贞、王行瑜、韩建等人困守孤城,外有沙陀大军虎视眈眈,内部则因粮草日蹙、军心浮动而矛盾加剧。沙陀骑兵的掳掠行径不断传来,更增添了普通军民的恐惧与对李茂贞等人无能的不满。
“晋王此举,分明是要逼死我等!” 静难节度使王行瑜在军议上愤然拍案,“当初联合抗朱,如今朱温方退,沙陀胡儿便反客为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镇国节度使韩建苦笑:“悔之晚矣!如今沙陀势大,骑虎难下。出城野战,绝非其敌;困守孤城,粮草不济。为之奈何?”
李茂贞面色阴沉,眼中凶光闪烁。他何尝不知处境艰难?但让他拱手让出经营多年的长安和挟持天子的资本,比杀了他还难受。“慌什么!”他强作镇定,“长安城高池深,沙陀骑兵再利,还能飞进来不成?我已遣使秘往汴州……”
“汴州?”王行瑜、韩建愕然。
“不错!”李茂贞咬牙道,“朱温老贼虽败,根基未损。沙陀乃我等共同大敌!唯有联朱抗李,方有一线生机!我已许以重利,请其出兵,东西夹击沙陀!”
“与虎谋皮!”韩建惊呼。
“总比坐以待毙强!”李茂贞低吼,“况且,朱温若想卷土重来,必不愿见沙陀独霸关中!此乃驱虎吞狼之计!”
长安城内,暗流汹涌,求和的、主战的、欲降的、图逃的,各怀鬼胎。唐昭宗李晔被困深宫,犹如囚徒,只能每日焚香祷告,祈求列祖列宗保佑,内心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未知命运的恐惧。
潼关以东,宣武军大营。去岁兵败的阴霾尚未完全散去,但军纪肃然,士气正在恢复。朱温独坐帅帐,面前摊开着来自长安的密信以及各方细作探报,眼中寒光闪烁。
“李茂贞……终于撑不住了。”他冷笑一声,将密信递给身旁的谋士敬祥、李振。
敬祥快速浏览,沉吟道:“李茂贞欲借我之力以抗沙陀,实乃无奈之举,亦存祸水东引之心。然,其言亦非全虚。若让李克用尽吞关中,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势大成,确为我心腹大患。”
李振阴恻恻地道:“主公,此乃天赐良机!李茂贞困兽犹斗,正可为我所用。我可许以出兵,令其在长安死守,消耗沙陀兵力。待其两败俱伤,我再挥师西进,坐收渔利!届时,关中、天子,尽入主公彀中!”
朱温缓缓点头:“然。李克用沙陀铁骑,野战难当,去岁渭水之败,某记忆犹新。强攻非上策。李振,依你之见,当如何行事?”
李振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向长安东南方向:“主公,沙陀军虽悍,然有其致命弱点。其一,劳师远征,粮草补给漫长,依赖掳掠,久必生变。其二,骑兵利野战,拙于攻坚,更惧坚城深沟。其三,李克用性骄而寡谋,麾下蕃汉杂处,未必一心。”
他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我可双管齐下。明面上,遣一能言善辩之士,入长安见李茂贞,许以援兵,激励其死守,并设法离间其与王行瑜、韩建,令其内耗。暗地里,精选锐卒,组成数支轻兵,不由潼关大道,而走商於、武关等山间小路,秘密潜入关中,不在与沙陀主力交战,专事袭扰其粮道,焚其粮草,断其归路!再派细作散入沙陀军中,散布流言,言晋阳不稳,或言朱某已与回鹘、吐谷浑结盟,将断其北归之路,乱其军心!待其师老兵疲,内忧外患之际,我再以精锐出潼关,与李茂贞里应外合,可一举破之!”
“妙计!”朱温抚掌大笑,“便依此策!葛从周!”
“末将在!”大将葛从周出列。
“命你速选精锐死士三千,皆要山地矫健、悍不畏死之辈,多携火油弩箭,分作十队,由熟悉小路的向导带领,潜入关中,专事焚粮、断路、袭扰!记住,一击即走,不与沙陀主力纠缠,我要让李克用寝食难安!”
“诺!”
“张归厚!”
“末将在!”另一员大将出列。
“命你整训兵马,多造器械,广积粮草,做出即将大举西进之态,吸引沙陀注意!”
“李思安!”朱温看向一员沉稳的将领。
“末将在!”
“你心思缜密,口才便给。持我书信,秘密入长安,面见李茂贞。告诉他,只要他死守长安半年,拖住沙陀,我必亲提大军来援,共灭沙陀,到时关中之地,我与他对分!天子,由我奉迎还都!”
“末将明白!”
一道道命令发出,庞大的战争机器再次缓缓启动,但这一次,更加隐秘,更加致命。
渭北沙陀大营,却是另一番景象。开春后的军事进展顺利,让李克用志得意满。连日来,他大会诸将,宴饮不断,接收着各方“归顺”的表章。
“父王,朱温老贼退守潼关,龟缩不出;李茂贞等辈困守孤城,指日可下。关中之地,已是我囊中之物!”义子李存信兴奋道。
大将康君立却面带忧色:“大王,我军虽连胜,然悬军深入,粮草转运艰难,近来后方粮队屡遭小股敌军袭扰,损失不小。长安城坚,强攻恐伤亡惨重。朱温在潼关虎视眈眈,不可不防。”
李克用碧眼一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康将军何时变得如此怯懦?朱温新败之师,有何可惧?李茂贞瓮中之鳖,岂能久持?待某攻破长安,擒了天子,号令天下,朱温不过疥癣之疾!传令下去,加紧打造攻城器械,不日猛攻长安!再有言退者,军法从事!”
谋士盖寓在一旁暗暗皱眉,却知李克用正在兴头,劝谏无用,只得私下加强后方巡逻,并密令在晋阳的世子李存勖(注:按历史时间略有调整)加紧筹措粮草,稳定后方。
然而,危机已然埋下。朱温派出的袭扰部队,如同幽灵般出现在沙陀军漫长的补给线上,他们熟悉地形,行动诡秘,专挑防守薄弱处下手,焚毁粮车,袭击运粮队,然后迅速消失在山林之中。沙陀军以骑兵为主,擅长野战,对于这种神出鬼没的袭扰战颇不适应,疲于奔命。军中开始出现粮草不继的苗头,士气受到影响。更麻烦的是,一些关于“晋阳有变”、“归路被断”的流言开始在军中悄悄传播,虽然李克用严厉弹压,但猜疑的种子已经播下。
当关中第二阶段混战的详细情报,通过察事房源源不断送至潞州砺锋堂时,李铁崖、冯渊、韩德让三人对着巨大的舆图,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朱温用计,越发老辣了。”冯渊指着舆图上沙陀军漫长的补给线,以及潼关、武关等方向,“正面佯动,暗遣奇兵,断粮道,散流言,此乃疲敌、耗敌、乱敌之策。李克用勇悍有余,谋略稍逊,又新胜而骄,恐已中计。”
谢瞳道:“李茂贞欲联朱抗李,实乃饮鸩止渴。然其困兽犹斗,长安一时难下。三方僵持,消耗日甚。将军,此正我昭义积蓄力量、拓展势力之良机。滏口新下,北线暂安。然南线河阳杨师厚、东面朱温本部,仍是大患。”
李铁崖目光锐利,缓缓道:“关中乱局,短期内难分胜负。朱温、李克用、李茂贞,三方皆被彼此牵制,无力他顾。此确是我天赐良机。然,该如何利用此机?”
他手指点向舆图上一个位置——河中地区(蒲州)。“河中乃我西出之门户,亦为沟通关中、河东之要冲。去岁沙陀过境,虽未强占,然其威犹在。如今李克用主力深陷关中,河东留守兵力空虚,对河中影响力大减。而我新得滏口,北线压力减轻,或可加强对河中之控制,甚至……有所拓展。”
冯渊眼睛一亮:“将军之意,是趁李克用无暇东顾,朱温主力西陷,暗中经营,稳固乃至扩大我在河中之影响?甚至……联结关中某些势力?”
“不错。”李铁崖沉声道,“可遣密使,携重礼,秘密联络长安城中某些并非李茂贞死忠的将领、朝臣,或关中其他遭受沙陀侵掠的小股势力,许以援助,结为暗盟。不必急于求成,只需埋下种子。同时,加大对河中的控制,整顿防务,招抚流民,囤积粮草。此地,或将成为我未来西进之跳板,或北上联河东之纽带。”
他顿了顿,又道:“然,一切需秘密进行,绝不可提前引火烧身。对朱温,需继续示弱,甚至可遣使至潼关,以恭贺其击退沙陀为名,行麻痹窥探之实。对李克用,滏口之事,暂不必再提,维持表面和气。我军主力,仍以休整、练兵、积粮为主。这关中乱局,拖得越久,于我越有利。”
“将军深谋远虑!”冯渊、韩德让齐声赞同。
砺锋堂的烛火,再次亮至深夜。窗外,春寒料峭,但潞州城内外,昭义军这台战争机器,在短暂的喘息后,正按照新的谋划,悄然加速运转。李铁崖如同一个最耐心的猎手,在群虎厮杀的战场边缘,默默磨利着自己的爪牙,等待着那个可能一击致命,或至少能撕下一大块肥肉的机会。关中的血雨腥风,于他而言,既是危机,更是乱中取栗的绝佳舞台。第二阶段的大战序幕已然拉开,而最终的赢家,或许并非场中厮杀最烈的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