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满沙尘血污的皮囊被小心翼翼地打开，几块扭曲暗沉的金属残片，连同侯三以炭笔勾勒、浸着汗渍的草图，摊开在墨尘工坊特制的黑檀木案上
。灯火通明，映得残片边缘那奇异的灰蓝色光泽愈发森冷。
墨尘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拈起一块残片，凑近灯下，一寸寸细看。
凌薇静立一旁，未曾催促。
她能从墨尘骤然收缩的瞳孔和越发急促的呼吸中，感受到老匠人内心的惊涛骇浪。
足足过了半炷香时间，墨尘才缓缓放下残片，长吁一口气，那气息竟带着颤音。
“国公爷……”他声音干涩，“此物……绝非寻常生铁或精钢！老夫观其断口纹理、色泽、乃至重量，更似……更似一种以秘法反复锻打、掺入了异种金属的‘合金’！其坚、其韧，远超我等所知！难怪能承受那‘膛线’之力，反复发射！”
他指向侯三草图上那修长的炮管剖面：“侯将军所绘虽简，但其炮管壁厚均匀，内壁光滑异常，必有特殊镗磨之法。配合此等合金弹丸……其射程、威力、精准，绝非虚言！”
老匠人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近乎绝望的凝重。
凌薇的心也跟着沉了沉，但她面上依旧平静：“可有弱点？侯三密报中提到，潮湿风沙起时，那些夷人格外紧张，甚至掩住口鼻。”
墨尘精神一振：“此点至关重要！越是精密之物，越惧污损。风沙易磨损内壁，潮湿易致锈蚀，尤以此等合金，或许对某些特定水汽、矿物更为敏感！侯将军所见夷人掩鼻之物，或为防瘴，或为阻隔某种他们知晓的有害气息！”
他快速翻找侯三随信附上的观察记录：“还有这里，夷人调试后，擦拭炮管、保养工具所用油膏，气味特异，非军中常备之品，或为特制！”
“也就是说，他们的利器，依赖特定的维护环境和耗材？”凌薇眼中锐光一闪。
“正是！”墨尘肯定道，“且其弹丸制造必也苛刻，需特定合金配方与工艺。此等合金，所需矿料绝非寻常，提炼锻造亦必繁难。幽冥阁纵得夷人相助，短时间内，此等‘长炮’与特制弹丸，数量必定有限！补充……更是艰难！”
有限！
补充艰难！
这几个字，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折，瞬间点燃了凌薇的思路。
“墨尘先生，你可能大致推断，配制保养油膏、乃至冶炼此合金，可能需要哪些特殊药材或矿料？特别是……大胤境内稀少，或主要依赖外洋输入的？”凌薇语速加快。
墨尘再次拿起残片，又翻阅自己收集的海外杂记残篇，眉头紧锁，苦苦思索：“油膏气味……似有没药、乳香之异韵，此二者多产自极西或南洋。至于合金……其中灰蓝光泽，老夫曾在一本提及西域‘大秦’锻术的残卷中，见过类似描述，或需一种名为‘锑’的异矿配合，此物在中原极其罕见……”
“没药、乳香、锑矿……”凌薇默念，眼中寒芒越来越盛。
她猛然转身：“季容！”
一直候在门外的季容应声而入。
“立刻传令苏瑾，动用江南、津海卫所有商会及‘影梭’力量，给我查！近一年，尤其是近半年，所有输入大胤的没药、乳香，数量、流向、经手商号！还有，任何标注不清的‘异矿’、‘特殊石料’，凡是可能涉及‘锑’或类似罕见矿物的，一并进行！重点盯住与‘四海通’及其关联势力有关的货流！”
“是！”季容凛然应命。
“同时，传令北疆各边市、关卡，即日起，严查所有进出货物，凡涉及此类物品，一律暂时扣留，细查来源去向！尤其是通往西域方向的商队！”凌薇声音斩钉截铁，“我要断其保养之源，缓其弹丸之补！”
釜底抽薪！
既然难以正面硬撼利器之锋，便从后方掐断其维持利器的命脉！
“国公爷，此计大妙！”墨尘也激动起来，“若能成，彼辈‘长炮’便成无源之水，日久必生故障，弹丸用尽更是难以为继！只是……动作如此之大，恐打草惊蛇，亦会波及正常商旅。”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凌薇语气冰冷，“波及在所难免，事后补偿便是。至于打草惊蛇……我正要惊这条蛇！看他幽冥阁，看他背后的夷人，离了这些特定补给，还能嚣张几时！”
她走到案前，凝视着那几块冰冷残片：“墨尘先生，这些残片，你务必仔细研究，看能否逆推出些许合金成分，或找到其他可利用的弱点。另外，火浣布的研制不能停，尽可能提高其抗冲击、抗穿透之力。我们未必需要造出同样的炮，但必须造出能抵挡它的盾，至少……是能削弱它的盾！”
“老夫必竭尽全力！”墨尘郑重承诺。
凌薇又对季容道：“西线，传令韩锋、侯三，战略转为‘拖’和‘耗’。依托现有防线，避免正面决战，多以小股精锐袭扰其补给线，尤其是可能运输特殊物资的队伍。西域圣火教那边，加大支持力度，助其深沟高垒，拖住幽冥阁主力。告诉他们，只要能拖上三个月，局面必有转机！”
江南，苏瑾接到命令，立刻意识到其中关窍。
她本就对“四海通”及吕宋线存疑，此刻更是将全部侦查力量集中于此。
数日后，一份份密报汇聚而来：
“四海通”近半年确实以“药材”名义，分批输入数量异常的乳香、没药，远超其正常贸易所需，且大多未进入公开市场，去向成谜。
津海卫码头，两批标注为“南洋奇异石料”的货物，在“影梭”暗中干预下被海关“偶然”抽检，发现其中掺杂着少量灰蓝色、质地奇特的矿石，疑似墨尘所言“锑矿”或其伴生矿，收货方正是与“四海通”关系密切的几家皮包商号。
更有暗线回报，约两月前，曾有数名形貌与大胤人迥异、疑似南洋土着或混血者，随“四海通”船只抵达津海卫，旋即消失，疑似被秘密接走。
线索渐渐串联，指向越来越清晰。
西域，赤岩城。
圣火教在得到北疆“不惜代价坚守”的死命令及又一批物资援助后，爆发出惊人的韧性。
他们放弃外城，收缩至内城核心堡垒，凭借复杂巷道和北疆匠作指导构筑的夹墙、暗堡，与幽冥阁展开残酷巷战。
那几门令人胆寒的“长炮”在复杂城区难以发挥最大威力，且发射频率明显下降——侯三的袭扰队成功截击了两支疑似运输特殊油膏的小型驼队。
幽冥阁的攻势，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迟滞。
面具将领在中军大帐内暴跳如雷，呵斥着负责后勤的将领，又对着几名夷人匠师咆哮，而匠师们则挥舞着手臂，焦急地比划着，似乎在强调着什么物资的紧缺。
朔风城，凌薇通过各方汇总的情报，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变化。
她的策略见效了。
虽然只是开始，但确确实实掐住了对方的一处命门。
“还不够。”她对自己说。
断其补给，只是延缓。
要想真正扭转西线态势，乃至为将来应对更复杂的局面打下基础，北疆必须拥有自己的关键技术储备。
“墨尘先生，”她再次来到工坊，“若集中北疆所有顶尖匠人，不计成本，以这些残片为参考，以火浣布和其他已知技艺为基础，我们能否……走一条自己的路？不追求完全仿制那‘长炮’，而是发展出能与之抗衡，至少能在特定环境下有效防御、甚至反击的手段？”
墨尘看着凌薇眼中那簇不灭的火焰，胸中豪气也被点燃：“国公爷，匠人之道，在于钻研，在于巧思！夷人有利炮，我等亦有千年智慧积累！火器之道，未必只有‘长炮’一途！给老夫时间，给老夫人手与物料，未必不能造出‘霹雳火’、‘百虎齐奔’等守城利器，或可克制其远攻！防御方面，除火浣布，或可尝试复合夹层、斜面筑城……老夫已有数种设想！”
“好！”凌薇重重一拍案几，“所需一切，尽皆予你！从今日起，设立‘将作院’，你为院首，专司攻防利器之研发！北疆境内，凡有一技之长者，无论出身，皆可征召！所需银钱物料，商会全力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