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谋皮，终须防虎反噬。
踏出诚王府的瞬间，朔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冰冷刺骨，却让她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
“去墨尘那里。”凌薇登上马车，声音透过车帘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冷肃。
墨尘的研究工坊比往日更加忙碌，却也更加沉闷。
火浣布的成功曾带来短暂喜悦，如今却被侯三信中描述的“长炮”阴影彻底笼罩。
见凌薇亲至，墨尘连忙迎上，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虑与困惑。
“国公爷，老夫翻遍所有能找到的海外杂记、海图残卷，关于‘红毛夷’、‘膛线’的记载确实凤毛麟角，且大多语焉不详。”墨尘引着凌薇来到一张堆满杂乱图纸的桌前，指着一张他根据侯三草图和自己理解绘制的、更加精细的“长炮”推测图，“若侯将军所见属实，此物之精密，远超我等想象。其炮管必是千锤百炼之精钢，内刻螺旋纹路，配合特制弹丸，方可旋转飞出，既稳且远，精准非凡……以我北疆现今的工匠技艺与铁料，十年之内，恐难仿制。”
凌薇凝视着那复杂的剖面图，指尖划过代表“膛线”的螺旋线：“仿制不急。先生以为，此物可有弱点？”
墨尘捻着胡须，沉吟道：“越是精巧之物，对使用环境、维护保养要求越高。风沙、雨雪、潮湿，皆可能是其大敌。且其装填过程，恐怕比旧式‘巨雷’更为繁琐，发射间隔或会更长。最关键者，”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其依赖特制弹丸，若弹丸不济，或弹丸有瑕，此炮便是废铁一堆！”
“弹丸！”凌薇眼神骤然锐利，“侯三正在设法获取弹丸残片。先生，若得残片，你可能看出其用料、工艺？可否仿制？或……可否令其失效？”
“若能得实物，老夫或可窥得一二门道！”墨尘精神一振，“即便不能仿，若能寻得其用料破绽，或设法在其运输、储存环节做文章……”
“好！”凌薇点头，“此事便拜托先生。另外，加紧赶制更多火浣布护具，尤其是覆于城防关键位置的防火隔板。纵不能完全抵挡，能削弱一分是一分。”
离开工坊，凌薇又接连召见侯三留在朔风城的副手、负责北疆内部监察的“影梭”头领，一一部署。
她对西域的指令只有一个核心：不计代价，获取“长炮”及弹丸情报，并尽一切可能破坏其后勤补给，尤其是弹丸的运输与储存。
就在凌薇全力应对西域变局时，江南，苏瑾的压力也与日俱增。
津海卫“四海通”的东家查清了，三代都是津海卫本地人，背景看似干净。
但苏瑾不信。
她亲自调阅了“四海通”近三年所有能查到的货单、船籍记录，终于发现了一丝不寻常——大约一年前开始，“四海通”名下几艘中型海船，开始固定跑一条通往“吕宋”马尼拉港的航线，运去的多是大胤的瓷器、丝绸、茶叶，运回的却并非吕宋常见的香料、木材，而是一些标注含糊的“南洋杂货”、“矿石样本”，且每次数量都不大。
更蹊跷的是，这些船只返航后，往往会在津海卫短暂停留，旋即又空船南下，说是“接引客商”。
而几乎就在这些空船南下的时间段，江南那股隐秘资金收购产业的行动，便会活跃一阵。
“这是在‘洗船’。”苏瑾对着地图，对几名心腹分析，“真正的交易，恐怕发生在吕宋。船只将大胤的货物运去，换取某种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可能是情报，可能是某种许可或凭证，甚至可能是人。然后空船回来做个样子，实际的好处，通过其他渠道在江南兑现。”
她指尖点在吕宋的位置：“重点是，他们在吕宋接触的到底是谁？是盘踞吕宋的汉人海商？还是……真正的‘红毛夷’？”
联想到国公爷紧急下令搜罗海外“红毛夷”情报，苏瑾心中愈发不安。
她隐隐觉得，江南这股暗流，与西域突如其来的“长炮”，似乎被一根无形的线连着，而那根线的一端，可能就在海外。
“加派人手，盯死‘四海通’在吕宋的接货人。想办法收买一两个船上的水手，我要知道他们在吕宋到底见了谁，拿了什么！”苏瑾下令，同时传信津海卫“影梭”，对“四海通”仓库进行秘密探查，重点寻找是否有非大胤制式的工具、图纸、或特殊材料。
诚王府内，皇甫允的日子似乎并无不同。
赏花，读书，偶尔与老长史在书房对弈。
只是老长史进出书房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这日，老长史又将一份密报呈于皇甫允案头，低声道：“王爷，南边的‘鹞子’传信，吕宋那边，近几个月确实有‘红毛夷’的炮匠和奇怪工具流入，去向不明。但管控极严，我们的人难以靠近。只打听到，雇佣并运送这些夷人和物件的，是一个挂着‘三叉戟’标志的商会，背景很深，与佛郎机总督府和几个大海商都有牵连。”
皇甫允看着密报上“三叉戟”的标志草图，眉头微蹙。
这标志他有些印象，多年前在东南水师时，似乎在某艘被查扣的走私船货物上见过。
“佛郎机人……他们也掺和进来了？”他低声自语，指尖敲击着桌面，“凌薇要的，是这些夷人的底细和火炮弱点……弱点……”
他沉吟良久，对老长史道：“传信给‘鹞子’，让他们想办法，不必直接接触那些夷人，可从夷人雇佣的本地仆役、通译，或与‘三叉戟’商会有竞争关系的其他海商处打听，这些夷人平日有何忌讳？所用工具、材料有何特殊要求？尤其注意，他们是否特别畏惧潮湿、风沙，或对某种药材、矿物反应异常？”
老长史领命，迟疑道：“王爷，我们如此相助凌国公，若被她顺藤摸瓜……”
皇甫允摆手打断：“给她些边角料，无妨。真正的关键，握在我们自己手里即可。如今西域局面骤变，幽冥阁若真得了海外利器，势大难制，于我们……也非好事。让凌薇去顶在前面，我们方能于乱中，看得更清，谋得更远。”
他走到窗前，望着国公府的方向，眼神幽深：“凌薇啊凌薇，你能从本王这里借到多少力，又能将这危局撑到几时呢？本王……拭目以待。”
七日后，西域。
侯三潜伏在赤岩城外围一处早已废弃的烽燧里，浑身覆盖着与沙石同色的伪装，只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远处幽冥阁的炮兵阵地。
那里，三架修长的、闪烁着冷冽金属光泽的“长炮”已经部署完毕，周围警戒森严，那些红发碧眼或肤色黝黑的夷人匠师正在做最后的调试。
他在这里已经蹲了三天，冒险抵近观察过两次，甚至用特制的炭笔，在羊皮上画下了尽可能详细的构造草图。
但他最重要的任务——获取弹丸残片，却始终没有机会。
幽冥阁对弹丸的看管，比火炮本身更严，发射后的残骸也会被立刻清理回收。
就在侯三几乎要放弃，准备冒险进行一次自杀式冲击，看能否在发射混乱中抢夺一枚弹丸时，转机意外出现。
一阵突如其来的、带着浓重湿气的狂风从东南方向刮来，卷起漫天沙尘。
西域罕有这般湿润的风沙，幽冥阁阵地上顿时一阵忙乱，尤其是那些夷人匠师，显得格外紧张，大声呼喝着用油布匆忙遮盖炮身，甚至有人取出某种嗅盐般的药物掩住口鼻。
侯三心中一动，记下这个细节。
他耐心等待着，直到风沙稍歇，夜幕降临。
阵地上的守卫似乎因白天的意外而有些松懈。
子夜时分，侯三如同最灵巧的沙狐，借着地形和夜色的掩护，再次悄无声息地潜到阵地边缘。
他的目标，是阵地侧后方一个临时挖掘的、用来堆放发射后废渣的土坑。
按照规律，白天的发射废渣，会在夜间统一清理。
他赌对了。
土坑里不仅有破碎的石块、灼烧后的泥土，还有几片指甲盖大小、扭曲变形的金属片，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与常见的铁片迥异！
侯三强压住心中狂喜，迅速将几片最大的金属残片收入特制的皮囊，又抓了一把沾染着奇异气味的焦土，毫不犹豫地转身撤离，消失在黑暗之中。
几乎在他离开后不到半刻钟，一队幽冥阁巡逻兵便来到了土坑旁……
又三日，这包沾满血污与沙尘的皮囊，连同侯三绘制的草图、记录的观察细节，被以最快速度，送回了朔风城，直接呈到了凌薇与墨尘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