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龙椅上的小皇帝似乎被这肃杀之气惊扰，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垂帘之后，太后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
殿下百官，无论是清流还是帝党，此刻都面色严峻，再无往日互相攻讦的心思。
李德全手持两份截然不同的奏报，声音干涩地陈述着江南与北疆互相指控的要点。
吴永年言北疆商会“勾结逆党、图谋不轨”，凌薇则控诉吴永年“构陷忠良、残害商贾、动摇国本”。
“……镇海节度使吴永年，已查封与北疆往来商号二十七家，抓捕相关人员数百，其境内局势紧张。镇国公凌薇，则陈兵边境，要求朝廷严惩吴永年，以正国法。”李德全念完，垂首退至一旁，将难题留给了太后与满朝文武。
死一般的寂静。
无论是吴永年还是凌薇，都是手握重兵的藩镇。
偏袒任何一方，都可能立刻引发另一方的激烈反弹，甚至直接导致内战。
而若置之不理，则朝廷威信扫地，江南乱局持续，同样后果不堪设想。
“众卿……有何良策？”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沉寂片刻后，兵部尚书率先出列，他是帝党强硬派，对凌薇忌惮更深：“太后！吴永年虽行事操切，然其稽查逆党，维护地方安定，初衷或可谅解。而凌薇，陈兵边境，胁迫朝廷，其心可诛！臣以为，当严旨申饬凌薇，令其即刻退兵，并将北疆商会之人交由吴永年审理，以平息江南乱局！”
“荒谬！”杨廷鹤立刻出言反驳，“尚书大人此言，是非不分！吴永年所为，分明是构陷报复，残害无辜商民，动摇江南赋税根基！凌薇陈兵，乃为自保，更是为江南受难商民请命！朝廷若依吴永年之所请，岂非自毁长城，寒了天下忠义之心？老臣以为，当立即下旨，严令吴永年释放无辜，停止暴行，并派钦差南下，彻查此事！”
双方再次争论不休，但这一次，涉及两大实权藩镇的直接冲突，谁也不敢轻易下定论。
龙椅之侧，一直沉默的李德全，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精光。
他知道，不能再让这群朝臣空谈下去了。
他微微躬身，对太后低声道：“太后，老奴有一言，或可解此困局。”
太后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李公公快讲！”
李德全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前排几位重臣耳中：“吴永年与凌薇，皆乃猛虎。两虎相争，朝廷若强行介入，无论偏帮何方，都可能引火烧身。为今之计，不若……驱虎吞狼。”
“如何驱？如何吞？”太后急切问道。
“可下两道旨意。”李德全缓缓道，“第一道，明发天下，申饬吴永年行事酷烈，责令其即刻释放无关商民，停止扩大事态。同时，亦申饬凌薇，不应陈兵胁迫朝廷，令其保持克制。”
这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对拥兵自重的藩镇而言，不痛不痒。
“那第二道呢？”兵部尚书追问。
“第二道，”李德全声音更低，带着一丝阴冷，“可为密旨。分别送达吴永年与凌薇。给吴永年的密旨中，可暗示朝廷知其苦衷，理解其维护地方之难处，默许其‘清理’与北疆关联过深的势力，但需把握分寸，不可激起民变。给凌薇的密旨中，则对其处境表示‘理解’，对其功绩予以肯定，并暗示朝廷不会坐视吴永年坐大，若其有能力‘规劝’吴永年，朝廷乐见其成……”
此计极为毒辣！
明面上调和，暗地里却是在给双方递刀子，鼓励他们继续斗下去，甚至暗示可以默许一定程度上的武力冲突！
朝廷则坐山观虎斗，无论谁胜谁负，都能极大削弱藩镇实力！
杨廷鹤闻言，脸色骤变，正要出言反对，却被太后抬手制止。
太后眼中闪烁着权衡的光芒。
她深知此计的风险，但比起立刻卷入战争，或者坐视朝廷威信彻底崩塌，这似乎是唯一能暂时维持局面、甚至可能渔翁得利的办法。
“……便依李公公所言。”太后最终下定了决心，“拟旨吧。”
数日后，朔风城与镇海节度使府，几乎同时接到了朝廷明发与密藏的旨意。
吴永年看着那封语焉不详却隐含鼓励的密旨，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朝廷……这是默许了！先生，看来我们做得没错！”
沈文渊却眉头微蹙：“大帅，此乃驱虎吞狼之策，朝廷是想让我等与凌薇两败俱伤啊！”
“那又如何？”吴永年不以为然，“只要朝廷不明着帮凌薇，这江南，还是老子说了算！继续查！给老子往死里查！凡是跟北疆有牵连的，一个不留！”
而在朔风城，凌薇看罢密旨，冷笑一声，随手将其掷于案上：“倒是打得好算盘。”
赵擎天愤然道：“国公爷，朝廷这是想让我们和吴永年拼个你死我活！其心可诛！”
“无妨。”凌薇神色平静，“他既递了刀子，我们岂有不接之理？这‘规劝’吴永年的权力，我收下了。”
她并未立刻采取军事行动，那会正中帝京下怀。
而是再次加大了舆论和经济的攻势。
她将吴永年在江南的暴行，以及帝京“和稀泥”的旨意，通过各种渠道公之于众。
同时，加大通过河西商路对江南的商品输出，尤其是盐、铁、药品等必需品，价格更低，品质更好，强烈冲击着被吴永年搞得乌烟瘴气的江南市场。
许多原本中立或被迫屈从的江南商号，暗地里纷纷转向北疆渠道。
凌薇此举，是在用事实告诉江南士民，谁能带给他们秩序与利益，谁才是值得依附的对象。
同时，她命令侯三，加大对吴永年军队的渗透和策反。
重点针对那些对吴永年不满、或因流言而军心浮动的中下层军官。
战争的阴云愈发浓重，但凌薇选择的，是一条更考验耐心、也更致命的瓦解之路。
她要让吴永年众叛亲离，从内部崩溃。
然而，就在这紧张的对峙中，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悄然出现。
一直安静得如同不存在的诚王皇甫允，在一次凌薇例行前来“汇报”江南局势，实为观察其反应时，在凌薇即将离开之际，忽然轻声问了一句：
“国公……江南百姓，受苦深否？”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润，语气依旧温和，甚至有些怯懦，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凌薇脚步一顿，转过身，目光如电，仔细审视着这位年轻亲王。
皇甫允被她看得有些不安，微微垂下了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一切似乎并无异常。
但凌薇心中，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异样。
这句话，问得太……正了。
正得不像是他这个“不谙世事”的傀儡该问的。
是她多心了？还是……
凌薇面上不动声色，温和答道：“王爷仁心，挂念百姓。吴永年倒行逆施，江南百姓确实受苦。臣必竭尽全力，早日平息乱局，还江南安宁。”
皇甫允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又恢复了那副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模样。
凌薇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回到书房，她立刻召来侯三。
“加派人手，盯紧诚王。他每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读了什么书，甚至……他画的画，写的字，我都要知道。”凌薇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
侯三虽不解，但毫不犹豫地领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