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儿有饭票,公社食堂管饱,花不着啥钱。”
姬永海打断她,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围巾,动作笨拙却温柔。
“路上慢点走,别着急赶。
到家了,想办法给我捎个信,报个平安。”
他的目光焦着在她脸上,带着浓浓的不舍。
昊佳英点点头,把沉甸甸的东西在怀里抱紧了些,转身就要踏上归途。
刚迈出一步,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紧紧攥住。
风从南三河的方向吹来,带着熟悉的河水的腥气和远处田野里残留的稻谷清香,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也吹得她心里甜滋滋的,像灌满了新酿的蜜糖。
回到家时,日头已经偏西,斜斜地挂在西边那片杨树林的梢头,将姬家小院的土墙和茅草顶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晖。
虞玉兰又坐在了门槛上那个熟悉的位置,膝前放着粗瓷盆,正慢悠悠地剥着玉米。
金黄的玉米粒从她指间滚落,发出悦耳的“哒哒”声。
昊文兰在灶房里忙活,烙饼的浓郁麦香混着柴火的烟气飘散出来,弥漫了整个小院,勾得人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西院里,传来田慧明和永美劈柴的“哐哐”声,节奏有力,像在敲打着欢快的鼓点。
“回来了?”
虞玉兰抬起头,老花镜后面的眼睛亮得像落进了两颗小星星,满是期待,“永海咋样?看着瘦了没?气色还好吧?”
“没瘦,奶奶!”
昊佳英放下手里的东西,脸上还带着赶路的红晕和未散尽的羞意,语气却轻快,“看着倒更壮实了些!精神头足着呢!”
她把那个装着鱼肝油的玻璃瓶递给迎上来的昊佳兰。
“娘,这是永海特意给您买的,说治眩晕顶管用。”
又把那包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烟叶递给刚从屋后菜地回来的姬忠楜。
“爹,这是给您的烟叶,永海说味儿冲,您尝尝。”
姬忠楜接过烟叶,凑到鼻子底下深深一嗅,那股子浓烈醇厚的烟草香直冲脑门。
黝黑的脸上顿时眉开眼笑,皱纹都舒展开了:
“好烟!好烟叶!够劲儿!够我美滋滋地抽上俩月了!”
他宝贝似的把烟叶揣进怀里。
昊文兰拿着那瓶贴着洋文标签的鱼肝油,手微微有些发抖,瓶身在夕阳下折射着琥珀色的光。
“这……这得花多少钱啊?这孩子……净乱花钱……”
她嘴上不住地嗔怪着,可眼角却控制不住地湿润了,一层薄薄的水光漫上来,映着灶房里透出的火光。
晚饭时分,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的炕桌旁。
一盏昏黄的老式煤油灯放在桌角,灯芯跳跃着,将人影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饭菜的香气和着油灯燃烧的煤油味,混合成一种独特而温暖的家的气息。
昊佳英成了饭桌上的主角,绘声绘色地给大家讲着东双沟的见闻。
她说永海的办公室有多大,墙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图标;
说公社食堂的羊肉汤有多香,白汤绿葱,羊肉酥烂;
说那红纸告示贴在墙上有多气派,墨字亮得晃眼;
说刁主任夸她是贤惠媳妇时,她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虞玉兰听得入了神,咧着嘴直乐,缺了牙的牙床露出来,脸上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
姬忠楜吧嗒吧嗒地抽着儿子孝敬的新烟叶,烟雾缭绕中,眯着眼,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满足。
昊佳兰不停地给儿媳夹菜,催她多吃点。
田慧明和永美也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插句话,问东问西。
小小的土屋里,笑声、说话声、碗筷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锅烧开了的热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冒着欢腾喜悦的热气,驱散了秋夜的凉意,将这河西岸的土坯房,烘烤得暖意融融。
夜深了,昊佳英躺在自家熟悉的炕上,身下是暄软厚实的麦草褥子。
窗外,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呜的低吟。
她睁着眼,望着黑暗中模糊的房梁轮廓,心里像揣了个小小的暖炉,烘得全身都暖洋洋的。
这河西岸的土坯房,虽然低矮简陋,墙壁斑驳,却像一只巨大的、温暖的陶罐,盛满了最实在的、滚烫的暖意——
是奶奶膝头剥落的金玉米粒的脆响,是娘灶膛里烧出的烫脚水的暖流,是爹烟锅里明明灭灭的火星和旱烟叶的醇厚,更是那个远在临湖乡的男人,藏在红纸告示背后、笨拙却滚烫的牵挂与期盼。
第二天,日头照常升起,将姬家小院染成一片金黄。
虞玉兰依旧坐在门槛上,枯瘦的手指灵巧地剥着玉米,金黄的颗粒在她膝间跳跃、堆积,渐渐又成了一座小小的金山。
昊文兰在院子里翻晒着昨日收回的玉米,用木耙将它们均匀地摊开在竹席上。
风拂过,玉米粒相互摩擦滚动,发出连绵不绝的“哗啦啦”声,像无数细小的金币在低语。
昊佳英蹲在娘身边,继续择着那些翠绿的豆角,指尖沾着绒毛,痒痒的,心里却甜滋滋的,像含着块化不开的蜜糖。
田慧明扛着锄头从西院走过来,朝着虞玉兰和昊文兰响亮地喊了声:
“奶奶!娘!我下地了!”脚步轻快,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慧明!”
姬永美直起腰,喊住他,“中午早点回来!我给你炖了羊肉汤!我哥昨儿特意交代大嫂,让我给你炖的,说让你也尝尝临河乡的味儿!”
“哎!好嘞!”田慧明回头,咧开嘴,笑容灿烂地应着,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树叶上的露珠。
他扛着锄头,脚步轻快得像踩着无形的风,朝着那片承载着姬家希望的土地走去。
虞玉兰停下剥玉米的手,望着田慧明挺拔远去的背影,又缓缓转过头,目光越过低矮的土墙,投向远处静静流淌的南三河。
浑浊的河水在秋阳下闪着细碎的银光,悠悠地流向远方。
河的两岸,东岸是连绵的、在风中摇曳起伏的芦苇荡,西岸是望不到边的、已经收割或等待收割的玉米地。
芦苇的白穗和玉米枯黄的秸秆,都在风里轻轻摇晃着,此起彼伏。
她布满皱纹的嘴角慢慢向上弯起,露出一个平静而洞悉的微笑。
那句流传了不知多少代的老话,像河底的水草,悄然浮上心头: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可在她这双看过七十三年风霜雨雪的老眼里,这河东河西,哪里需要等上三十年那么久?
只要一家人的心紧紧拴在一起,劲儿往一处使,哪怕是这河西岸最贫瘠土地上的土坯房,也能从石头缝里,从冻土层下,顽强地生出河东才有的那份暖意、那份盼头。
就像这脚下扎根在河西淤泥里的玉米苗,只要根须牢牢抓住泥土,只要日头给足光亮,照样能迎着秋风,结出沉甸甸、金灿灿的穗子,饱满得能压弯坚韧的腰杆。
昊佳英择着豆角,指尖感受着豆荚的绒毛和青涩的汁液。
想起红纸上那墨色淋漓、龙飞凤舞的名字,想起公社食堂那口大铁锅里翻滚着的、奶白浓香的羊肉汤,唇齿间仿佛还残留着那鲜美的滋味……她忽然无声地笑了,嘴角弯起甜蜜的弧度。
只觉得这眼下的日子,就像这刚刚从翠绿豆荚里剥出来的、水灵灵嫩生生的豆粒,更像奶奶手中那剥落的、饱吸了阳光雨露的金黄玉米粒,金灿灿的,甜丝丝的。
咬一口在嘴里,那股清甜能一直从舌尖蔓延到心窝最深处,暖得足以焐热整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