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兰煜雪便再未踏足那里。
他大多数时候都将自己关在书房，对着堆积的公文，或是望着窗外一角出神。周身笼罩着一层比以往更 甚的、难以靠近的沉寂。
这日，兰灏如常前来邀请一同用晚膳，得到的仍是兰煜雪一句简短的“不必”。兰灏在书房门外微微低下头，姿态恭顺，却恰好掩去眼底迅速积聚的阴郁。
近日父王不去旧茶馆了，他心中刚掠过一丝隐秘的快意，以为那恼人的凭吊终于结束。没曾想，兰煜雪竟连与他一同用膳这象征亲近的时刻也取消了。
在兰灏看来，每日雷打不动的共膳，是父子之间不可动摇的联结，是权力与情感的双重确认。如今，这确认，被动摇了。
他沉默着退回金玉苑，在窗边的矮榻上坐下，一坐便是许久。目光空茫地扫过室内每一处精致奢华的陈设。这些都是按照他的心意重新布置的，替换掉所有属于兰策的痕迹。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踏入金玉苑时的震撼与酸楚。这里的每一寸奢华，都在诉说着兰煜雪对那个“世子”毫无保留的宠爱。
那时，他心中充满了对兰策的嫉恨——嫉恨他占了自己的身份，夺了本该属于自己的父爱尊荣，享尽人间富贵。
如今，兰策死了，两年了。
可为什么……父王还是没能忘记他？
不止是父王，还有顾清风。他们一个个，竟都还在惦记着那个死人！
兰灏阴沉着脸，眸中翻涌着不甘与戾气。
他才是父王唯一名正言顺的儿子！他是世子，娶了名门之女，有了子嗣，将王府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那个兰策，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是个早已化作枯骨、埋尸荒山的失败者！
凭什么？凭什么一个死人，还能左右父王的情绪，让他沉郁寡欢，疏远自己？凭什么他死了，还能让顾清风念念不忘，甚至不惜与自己断绝师徒名分？
兰灏缓缓收紧搭在膝上的手，指节泛白。一抹决绝的冷光，在他眼底深处悄然凝结。
他必须做点什么，来彻底驱散兰策残存的、阴魂不散的影响。必须让父王，让所有人清楚看到。谁才是煜亲王府现在与未来真正的主人，谁才有资格占据所有的关注与情感。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将金玉苑映照得金碧辉煌，却也衬得独坐窗前的兰灏，身影愈发孤冷，如同蛰伏在锦绣堆中的、心思难测的兽。
时间如水流逝，兰灏的女儿，小名唤作“满满”，已到了牙牙学语的年纪。
她开口说的第一个字，是“爹爹”。
这并非海氏特意教导，但下人们逗弄孩子时，总以此引导。海氏看在眼里，并未制止，心底甚至隐隐乐见其成。
这日兰灏过来时，乳娘抱着满满，小丫头瞧见他，竟真的含混不清地吐出“爹……爹”二字。
兰灏闻言，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两个字……太过熟悉。
从前，兰策总是不肯规规矩矩叫“父王”，只固执地唤“爹”，撒娇耍赖时，便拖着尾音软软地叫“爹爹”。
那微不可察的停顿转瞬即逝。兰灏迅速收敛眼底一闪而过的异样，脸上绽开温和的笑意，走上前将女儿接过来，“都会叫爹爹了？真乖。”
他将孩子抱在怀里逗弄片刻，对海氏道，“这会儿天色正好，我带满满去园子里走走，也让她认认路。”
海氏心知他是要带孩子去见兰煜雪，便含笑点头应了。
兰灏一手稳稳抱着女儿，一手轻轻握着她的小手，沿着回廊缓步而行，低头柔声引导，“满满，待会儿见到爷爷，记得要叫‘爷爷’，知道吗？”
孩子懵懂，只咿呀应着。到了兰煜雪书房外，兰灏清了清嗓子，扬声笑道，声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刻意的亲近与欢快：
“爹，我来了。”
书房内，正凝神批阅公文的兰煜雪，身体猛地一僵！
握着笔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笔尖在纸面上划出一道突兀的墨痕。他瞳孔骤缩，一点点放大。
“啪嗒”一声轻响，公文从他发抖的指间滑落，掉在地上。
他“嚯”地一下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动身下的紫檀木椅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尖锐的声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极力克制这股突如其来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悸动与某种尖锐的痛楚，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就见兰灏抱着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满面笑容地迈过门槛。
“爹，” 兰灏又唤了一声，举了举怀里的孩子，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想要分享喜悦的意味，“满满会说话了！来，满满，再说一句给爷爷听听？”
兰煜雪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也忘记了呼吸。他就那么站着，目光越过孩子，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在兰灏的脸上，看了许久，久到空气都几乎凝滞。
他在确认。
确认刚才那一声“爹”，真的是从兰灏口中叫出来的。
僵直的身体终于动了动，他缓缓地、几乎是有些脱力地重新坐回椅中，这才找回呼吸的节奏，胸膛微微起伏。
他没有去看那稚嫩的孩子，也没有再看兰灏堆笑的脸，蹲下身，捡起那本公文，声音低沉、冷静，甚至透出一股冰封般的冷意：
“兰灏，” 他顿了顿，字字清晰，“往后，你还是称我父王就好。”
“……” 兰灏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消失。他目光扫过地上那道带着墨痕的公文，心头猛地一沉，却仍强自挤出一个笑容，试图解释，“这是怎么了？在外人面前自然称父王，咱们自家人私下里……”
“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兰煜雪打断了他，没有抬头，声音更沉了几分。
兰灏剩下的话全被堵了回去，噎在喉咙里。
兰煜雪这时才慢慢偏过头，目光平静无波，直直看向兰灏，“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你且出去吧。”
他的视线掠过孩子，语气依旧平淡，“还有，孩子小，如今天气渐渐转凉，不必总抱出来。”
兰灏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一片冰凉。
他明白了。自己刚刚兴起的模仿兰策以拉近距离的这步棋！走错了！
“是，儿臣，明白了。” 他低下头，掩去眼中所有翻腾的情绪，抱着孩子，躬身退了出去。脚步依旧平稳，怀抱依旧稳妥，只有那微微收紧的手臂，泄露此刻内心的震荡与不甘。
兰煜雪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对着摊开的公文，却久久未能落下一笔。窗外秋风渐起，卷落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紧闭的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