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呱呱落地,是个女孩,哭声洪亮,一下子冲淡了王府的某种冷清沉郁,添上几分鲜活,热闹的生气。
兰煜雪得知消息后,并未表现出大喜,也未有不悦,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太医嘱咐产妇需静养数日,不宜见风,他便也不急着去看,只吩咐兰灏自己上心照料。直到七八日后,孩子养得壮实了些,啼哭也越发有劲,他才择了个午后,去了一趟。
襁褓中的婴孩皮肤红润,眉眼依稀有海氏的秀致,鼻子嘴巴像兰灏。兰煜雪垂眸看了片刻,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淡淡说了句“好生养着”,便命人赏下不少金银器皿、绫罗绸缎,转身离开了。
海氏靠在床头,听着贴身婢女细细禀报王爷来看孩子的情形,眉头微微蹙起。赏赐丰厚,言语简短,来去匆匆……
因为不是男孩儿?可赏赐如此丰厚。
这态度,着实让人琢磨不透。
兰灏回府后,自然也看到了那些赏赐。他随手拿起一个打造精巧、分量不轻的金项圈,在掌心掂了掂,问,“父王……可还说了别的?”
海氏看向一旁的婢女。婢女福身,谨慎回道,“回世子爷的话,王爷只吩咐奴婢们务必精心伺候世子妃与小小姐,旁的,便没多说了。”
兰灏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将那金项圈轻轻放入女儿的襁褓边沿。“嗯,”他语气平淡,“挺合适。”
又略坐了坐,问了海氏几句身体可好、饮食可惯,他便起身离开。仿佛这一趟,也只是例行公事。
出了院子,便有下人来回禀,王爷又出府去了。兰灏脚步未停,心中却已了然,定是又去了那间旧茶馆。
不知从何时起,兰煜雪的日常行程里,便雷打不动地添了旧茶馆这一项。一壶清茶,三四样简单的茶点,他能独自在那里坐上大半日,望着窗外熙攘的街市,或是看着杯中茶叶沉浮,一言不发。
那间茶馆,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兰策,也是他下令将兰策丢出去的地方。
所以,父王是后悔了吗?
后悔最后一次见面,竟是那般疾言厉色,那般不容分说,甚至默许雷烈的粗暴,任由重伤的兰策,拖着断腿,在严寒中独自挪出城去?
这个念头在兰灏心中盘旋,那丝不受控制泛起的烦躁与隐惧,在心中激起一阵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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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边一角,两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起了争执。
年纪稍小的那个,手里的糖已经吃完了,馋虫勾着,伸手就去抢哥哥手里还剩大半的糖块。哥哥起初拗不过,掰了一小块给他。可小的三两口吃完,舔着手指,眼巴巴地又盯上哥哥手里剩下的。
哥哥这回不给了,把手背到身后,“你的吃完了,别抢我的。”
小的立刻扁嘴,使出惯用伎俩,“哥哥给我吃!不然,不然我告诉爹,说你欺负我!”
哥哥气鼓鼓地扭过脸不理他。
小的见状,“哇”地一声便坐倒在地,扯开嗓子嚎啕大哭,眼泪说来就来,好不委屈。
不多时,一个身材清瘦斯文的男人提着些杂物回来,显然是孩子们的爹。他瞧见小儿子坐在地上哭得震天响,大儿子则别着脸站在一旁,想也没想,弯腰一把抱起小的,轻轻颠着哄,转头轻斥大的,“你是哥哥,怎么不知道让着点弟弟?看他哭的!”
说着,便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就近给小的重新买了一支糖人。小的立刻破涕为笑,举着糖人,得意地瞥了哥哥一眼。
大的那个被留在原地,咬着嘴唇,眼眶迅速红了,却倔强地不肯哭出声,只用袖子狠狠抹了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爹抱着弟弟,头也不回地往家走。
那男人走出十来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回过头,朝大儿子招了招手。
大的孩子身子别扭地拧了一下,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顿了片刻,终究还是一步一蹭地跟了上去。
男人放慢脚步,等着大儿子走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语气缓和了些,却还是带着责备,“怎地气性这么大?弟弟还小,让让他不好吗?”
大的孩子终于忍不住,仰起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和满满的委屈,“他就比我小两个时辰!我为什么要一直让他?他自己的糖吃完了就来抢我的,我都分给他了,他还不知足!就知道撒泼打滚、哭闹!爹还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我!我不喜欢这样!”
当街被孩子顶撞,男人脸上有些挂不住,抬手不轻不重地在儿子屁股上拍了一下,“还敢顶嘴!”
这一下,像是打开了闸门,大的孩子“哇”地哭出了声,比刚才弟弟哭得还要响亮伤心。
小的那个窝在爹怀里,瞧着哥哥挨打挨骂,偷偷抿嘴坏笑。
看着大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脸,男人又叹了口气。他放下怀里的小的,弯腰将哭得直抽抽的大儿子抱了起来,蹭去他满脸的鼻涕眼泪,语气软了下来,“行了行了,不哭了。你是哥哥,让让弟弟,啊?”
他又扭头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小儿子,“还有你!不能仗着哥哥疼你,就总这么不听话!”
他把小儿子放到地上,两手稳稳抱着大儿子,腾出一根手指,轻轻刮了刮大儿子哭得通红的鼻尖。这亲昵的小动作,他常做。
大儿子正在气头上,又觉得委屈,扭着身子推他,不让他碰。
男子却不恼,反而被他这别扭的小模样逗得哈哈笑起来,“脾气还挺大!好了,不哭了,看哭成小花猫了。是爹不好,爹不该不问清楚就凶你,嗯?”
他颠了颠怀里的孩子,凑近了问,“原谅爹不?”
大儿子抽噎着,用力点了点头,随即像是生怕这份温暖转瞬即逝,伸出细细的胳膊,紧紧搂住爹的脖颈,把小脸深深埋进爹结实的肩窝里,蹭了蹭。汉子稳稳抱着他,空着的手牵起小儿子,一家三口渐渐走远,融入熙攘的人流。
旧茶馆二楼,临街的窗边。
兰煜雪将楼下这一幕,从头至尾,尽收眼底。他握着茶杯的手,许久未曾动过,茶水早已凉透。
他想,那大的孩子,日后怕是有受不完的委屈。爹的偏心或许无意,却已种下。可即便如此,爹一招手,那孩子犹豫片刻,还是低着头跟了上去。血缘的牵绊,渴望被爱与被看见的本能,终究战胜了那点委屈和倔强。
当看到那汉子用手指,亲昵地刮了刮大儿子鼻尖时,兰煜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这个动作……太熟悉了。
从前,他也常常这样逗弄兰策。那小团子要么咯咯笑着躲开,要么便抓住他的手指,软软地喊“爹爹,痒”。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日,兰策就在这个窗边,晒着太阳,闭着眼睛,唇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然后,然后他抬起左手,食指伸出,极轻地,自己刮了一下自己的鼻梁。
当时自己根本没理,甚至因为后面他叫自己王爷而气愤。
此刻,隔着生死,那画面竟如此清晰。
他当时……是在想我吗?
是在回忆……我曾这样逗弄过他吗?
这个迟来了太久太久的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尖上。兰煜雪猛地闭上眼睛,握住凉透的茶杯,指骨用力到泛出青白。
窗外的市井喧哗瞬间褪去,耳边只剩下自己骤然失序的心跳,和胸腔里那股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冰冷刺骨的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