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章阁奏对归来,暮色已沉。官家应允召还恩师欧阳修,了却了崔?心中一桩极大的夙愿,胸中块垒尽消,只觉连冬日凛冽的寒气都透着一股清爽。他步履轻快,穿过重重院落,檐角新挂的冰凌在渐起的灯火映照下,折射出碎琼乱玉般的光泽。心中盘算着回府后与兄长崔大郎小酌几杯,说说家乡旧事,共享这难得的轻松时刻。
刚踏进府门,尚未行至二堂,老仆周安便匆匆迎上,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低声道:“公子,府门外有客到访,自称是公子故人。老奴见其气度不凡,未敢怠慢,已请至门房暂候。”
崔?脚步一顿,眉峰微挑。故人?此刻天色已晚,又是休沐之日,会是谁?他心中掠过几个身影,皆觉不甚可能,便道:“请至前厅看茶,我即刻便去。”
折返前院,尚未踏入厅门,借着廊下摇曳的灯笼光亮,他已看清厅中伫立之人。为首一位青年,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着宝蓝色暗云纹锦袍,腰束玉带,面容俊雅,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气度雍容华贵,正是濮安懿王次子赵宗朴。而立于他身侧稍后半步之人,却让崔?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名女子,身着宋人闺秀常见的月白绣梅斗篷,身形高挑窈窕。然而,兜帽边缘露出的几缕乌发编着异域小辫,斗篷下隐约可见窄袖胡服轮廓,更夺目的是那张脸——肌肤胜雪,鼻梁高挺,一双眸子在灯下亮得惊人,如同雪山之巅映日的寒星,流转间带着一种近乎野性的、与中原女子迥异的冷艳与锋芒。正是曾在邕州密林之中,设伏围杀,武功诡谲狠辣、险些令他命丧黄泉的西夏翊卫司将军,没藏呼月!
几乎在同一瞬间,侍立崔?身后的周同、卢俊峰二人已是脸色剧变,瞳孔骤缩如针!“仓啷”一声,腰间佩刀已然出鞘半尺,凛冽的杀气如同实质般瞬间盈满厅堂!邕州血战,九死一生,此女乃是头号大敌,纵使她化成灰,周、卢二人也认得!
“退下。”崔?抬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周同、卢俊峰强压怒火,咬牙还刀入鞘,但目光依旧如同利箭,死死锁定在没藏呼月身上,全身肌肉紧绷,如临大敌。
崔?目光平静地扫过没藏呼月,在她那双深不见底、看不出丝毫情绪的寒眸上略一停留,最终落在赵宗朴脸上,拱手一礼,语气不卑不亢,听不出喜怒:“不知小王爷夤夜驾临寒舍,崔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他话语微顿,目光再次转向没藏呼月,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点明关键,“只是……这位姑娘,观其形貌,似乎并非中土人士。且,若崔某未曾记错,似与崔某在邕州时,还有些未曾清算的旧账。”
赵宗朴闻言,哈哈一笑,风采倜傥,仿佛全然未觉厅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拱手还礼道:“崔府尹言重了,是小王唐突,未曾递帖便贸然来访,还望海涵。”他侧身一步,姿态随意地引见道:“这位没藏呼月姑娘,乃小王游历江湖时结识的故友,性子爽直,最是仰慕中原英杰。昔日邕州之事,实乃各为其主,立场不同,些许误会,如同江湖风沙,吹过便散了。崔府尹胸襟如海,何必耿耿于怀?”他言辞恳切,笑容温煦,仿佛真只是携友前来道贺,将那段生死搏杀轻描淡写地归为“误会”。
崔?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道:“小王爷雅量。既如此,厅堂风寒,非待客之道,请书房叙话。” 他侧身让客,举止依足了礼数,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威仪。
一行人移步书房。书房内,烛火通明,墨香与书香混合,别有一番肃穆。崔?自居主位,赵宗朴坐了客位,没藏呼月则静默地立于赵宗朴身侧阴影处,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美丽剪影。周同、卢俊峰按刀立于崔?身后左右,目光如电,不敢有丝毫松懈。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赵宗朴似乎浑然不觉这微妙气氛,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书房陈设,只见四壁图书环列,多经史子集,亦有舆图兵策,案上公文奏章堆积如山,却整理得井井有条。他不由叹道:“昔年邕州初见,崔兄虽身处边陲小邑,已是潜龙在渊,谈吐见识,令小王心折;今日再见,崔兄果然一飞冲天,权知开封府尹,简在帝心,圣眷优隆,更兼与沈氏联姻,可谓春风得意,当真令人惊叹不已。小王早就看出,崔兄有经天纬地之才,非池中之物。”
他语气真诚,捧赞之意明显。随即,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目光灼灼地看向崔?,语气变得意味深长:“然则,崔兄,你我皆非俗人,当知这汴京城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暗流汹涌,较之边陲更险十分。旧党世家,盘根错节,把持要津;欲行新政,举步维艰。陛下虽有心励精图治,然则孤木难支啊。” 他略一停顿,观察着崔?的神色,继续道:“小王虽不才,忝为宗室,亦有一腔报国之志,且这宗室身份,行事或有些许便利之处。若得崔兄这般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大才鼎力相助,你我内外呼应,同心协力,何愁不能廓清朝野积弊,扫除奸佞,共襄盛世伟业?届时,崔兄之功,又岂止于一个开封府尹?名标青史,位极人臣,亦非虚言。” 话语之中,诱惑之意昭然若揭,暗示可动用皇室资源,共谋更大的权位,甚至隐隐指向那至高之位——如今官家无子,赵宗朴身为近支宗室,其野心,崔?心知肚明。
崔?端坐如山,神色未有丝毫波动,仿佛对方所言不过是寻常闲话。他缓缓伸出手指,拨弄着面前青瓷茶盏的盏盖,发出极轻的“叮”声,在寂静的书房内格外清晰。片刻,他方抬眼看向赵宗朴,目光平静如古井深潭,声音沉稳而坚定:“小王爷如此抬爱,崔某愧不敢当,亦受之有愧。崔某一介寒微,蒙陛下不弃,拔擢于草莽,委以重任,唯知恪尽职守,上报君恩浩荡,下安黎庶疾苦,此乃人臣本分。陛下天纵英明,睿智独照,自有乾纲独断。朝政大事,自有满朝公卿百官,各司其职,共商国是。崔某既蒙圣恩,权知京畿,便只知依法行事,以忠勤廉慎为本。至于结党营私、攀附宗室,图谋非分,此等行径,非忠臣所为,亦非崔某之志。小王爷厚意,崔某心领,然此事恕难从命。” 他言辞清晰,立场鲜明,严守人臣本分,彻底划清界限,将对方抛来的“锦绣前程”轻轻推回,态度坚决,不留丝毫转圜余地。
自始至终沉默如冰的没藏呼月,此刻终是抬起眼,深深地看了崔?一眼。那目光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有对其拒绝的些许意外,或许,还隐藏着一丝极淡的、对于势均力敌对手的玩味与考量。
赵宗朴被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脸上却不见丝毫愠怒或尴尬,反而笑容愈发和煦,仿佛方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招揽之言只是随口一提的玩笑。他抚掌笑道:“好!好一个‘忠勤廉慎’!崔府尹真乃国之栋梁,忠贞之士!是小王孟浪了,妄言朝局,该罚该罚!今日能得见崔府尹风范,已是幸甚。天色已晚,不便多扰,就此告辞。” 说罢,便洒脱地起身告辞。
崔?亦起身,依礼送至二门,看着赵宗朴与没藏呼月的身影消失在府外沉沉的夜色之中。
掩上府门,回到书房,崔?脸上的平静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凝。他独自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眉头紧锁。赵宗朴的突然到访,尤其是没藏呼月的现身,绝非偶然。西夏的谍探头子,与野心勃勃的宗室亲王搅在一起,其所图必然不小。邕州的旧怨、西夏的野心、朝堂的党争、乃至皇储空缺引发的暗流,这几股势力,似乎正以一种极其危险的方式,隐隐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笼罩向汴京、乃至整个大宋的巨大罗网。
他不再犹豫,立刻铺纸研墨,写下数行暗语,用火漆密封,沉声唤道:“周安。”
“老奴在。”
“速将此信,密送皇城司叶指挥使处。要快,要隐秘。”
“是!”
望着周安匆匆离去的背影,崔?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树欲静而风不止。赵宗朴的招揽,更像是一种试探,亦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他如今已身处风暴中心,成为各方势力角逐的焦点。前路艰险,更需步步为营,如履薄冰。这汴京的夜,看来是越来越不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