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有“郤”字的玉佩和那张神秘纸条,在屈荡手中仿佛烙铁般滚烫。他反复摩挲着玉佩冰凉的表面,那精细的云雷虺龙纹和中央醒目的“郤”字,在灯下泛着幽光。这不是普通的饰物,极可能是郤氏核心成员的身份信物,甚至是某种调兵或联络的符信。赵朔能将此物弄到手,并冒险送出来,足见其掌握的证据非同小可,也显示了他反击的决心。
“城外三十里,狄寨……”屈荡沉吟着。狄寨的方位他是知道的,一处废弃多年的险地,易于藏匿,也易于设伏。赵朔将证据存放于此,或是引他去查,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要么合作,要么,这就是一个针对他屈荡的死亡陷阱。
他不能亲自涉险,但必须查证。若真有实证,价值无可估量;若是陷阱,也需提前知晓,早做防范。
“来人。”屈荡低声唤道。
一名始终如影子般守在门外的亲信推门而入,此人名唤荆烈,出身楚国山地部族,擅长追踪、潜伏、野外生存,是屈荡手下最得力的死士。
屈荡将玉佩和纸条小心包好,递给荆烈,并详细说明了发现经过。“你带两个最机灵的,扮作收购皮货的商贩,以风雪阻路、寻找避处为由,明日一早出城,前往狄寨方向探查。重点是确认狄寨是否有人迹,是何种人,有无异常布置。绝不可靠近,更不可暴露身份。若发现任何可疑,立刻撤回,安全第一。”
荆烈接过油布包,贴身藏好,沉声道:“诺。属下明白。”
“记住,”屈荡盯着他的眼睛,“此事关乎重大,甚至可能涉及晋国内部倾轧的绝密。你的任务只是眼睛和耳朵,不是手。无论看到什么,不许擅自行动,回来详细报我即可。”
“遵命。”
荆烈悄无声息地退下,融入风雪夜色中去准备。屈荡则重新坐回案前,心思急转。仅仅探查还不够,他需要利用这个信息,让局面向着对楚国更有利的方向发展。
“或许……该给郤克制造一点‘惊喜’了。”屈荡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他取过另一张绢帛,用左手执笔,以一种略显稚拙扭曲的笔迹,写下几行字:
“郤公钧鉴:事恐有变,赵似有所觉。城外旧地,或藏机锋。慎之,慎之。”
没有落款。他将这封语焉不详的警告信卷好,唤来另一名善于伪装和潜入的细作,吩咐道:“想办法,在天亮前,将这封信‘丢’在郤府后门附近显眼又不易被外人发现的地方,比如门缝下、石狮底座旁。要让郤府的人能‘偶然’捡到,但又不能留下我们任何的痕迹。”
细作领命而去。屈荡这一手,可谓毒辣。这封匿名警告信,看似在提醒郤克“赵朔可能察觉,城外有异动”,实则是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引蛇出洞。郤克若心虚,必然会对“城外旧地”产生疑惧,要么加强防备,要么……会派人去查探或清除隐患。无论哪种反应,都可能暴露更多破绽,或者与赵朔埋在那里的伏兵发生冲突,从而将水搅得更浑,让屈荡有机会窥见更多真相。
“赵朔,郤克,让我看看,在这风雪里,你们谁能更胜一筹。”屈荡推开窗,任寒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夜幕,看到了那座沉默的赵府,也看到了那座躁动的郤府。
几乎在同一时刻,郤府书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屋外凝结的冰雪。
郤克脸色铁青,听着疵的汇报。他派去搜寻和威逼利诱“人证”的行动,进展极其不顺。要么找到的人贪生怕死,不敢作伪证;要么稍有骨气或与赵氏牵连不深的,根本不愿配合;好不容易找到两个看似合适的破落户,许以重金,让他们“回忆”曾看见赵府下人与“形似楚人”者接触,结果那两人昨夜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废物!连两个地痞都控制不住!”郤克怒不可遏。
疵冷汗涔涔:“主公息怒!此事……确有蹊跷。那两人是在酒肆被我们的人接触后,各自回家的路上失踪的,时间相隔不到半个时辰,地点也不同。像是……像是被早有准备的人掳走了。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干净得可怕。”
“早有准备?”郤克眼神一厉,“赵朔?他都被软禁了,还能有如此手段?”
“或是韩厥,或是其他与赵氏交好之人暗中相助。”疵猜测道,“也可能……是栾中军的人?他不希望我们做得太过?”
“栾书……”郤克咬牙切齿,这个名字如今听起来格外刺耳。“他处处与我作对,维护赵朔!难道真以为我郤克是泥捏的不成!”
他焦躁地在房中踱步,如同困兽。时间不等人,楚使在朝,君心难测,赵朔虽被软禁,但其潜在威胁并未消除,反而像一根越来越紧的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必须尽快拿出“铁证”,将赵朔钉死在“通敌叛国”的耻辱柱上!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郤豹的声音传来:“叔父,有蹊跷事。”
“进来!”
郤豹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一小卷潮湿的绢帛,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方才后门值守的家仆,在石狮底座旁捡到此物,用石块压着,像是有人趁黑丢进来的。”
郤克一把夺过,展开一看,那歪斜的字迹和简短的内容让他眉头紧锁。
“郤公钧鉴:事恐有变,赵似有所觉。城外旧地,或藏机锋。慎之,慎之。”
“城外旧地?藏机锋?”郤克反复咀嚼这几个字,心中疑窦丛生。“这是谁送来的?城外旧地……指的是什么?赵朔察觉了什么?他又在城外藏了什么机锋?”他勐地想起疵刚才汇报的,那两个“人证”的诡异失踪。难道赵朔不仅在城内有能力清除隐患,在城外也有所布置?
“这封信,会不会是赵朔故布疑阵,想吓阻我们?”疵猜测道。
“或者是想引我们出城,设伏?”郤豹接口。
郤克阴沉着脸,将绢帛凑近灯焰,看着它蜷曲燃烧,化为灰尽。“不管是谁送的,这封信提醒了我们两件事:第一,赵朔绝非坐以待毙之徒,他肯定在暗中活动,甚至可能掌握了我们的一些把柄;第二,‘城外旧地’必须查清楚!那里很可能有对我们不利的东西,或者是赵朔反击的依仗!”
他看向郤豹:“你立刻挑选二十名最得力的死士,要绝对可靠,身手敏捷。让他们分批出城,不要引起注意,到城外去查!重点是查看是否有赵氏人马在城外聚集,是否有隐秘的据点,尤其是……废弃的村寨、矿洞、山林之类易于藏匿的地方!给我一寸一寸地搜!一旦发现任何与赵氏有关的踪迹,或可疑人物,立刻回报!必要时……可先斩后奏,清除隐患!”
“诺!”郤豹精神一振,领命而去。
疵却有些不安:“主公,此时大张旗鼓派人出城搜查,万一被栾书或君上察觉……”
“顾不了那么多了!”郤克打断他,眼中血丝更甚,“赵朔必须尽快除掉!任何可能的威胁都必须掐灭在萌芽中!城外若有他的伏兵或证据,必须抢先一步毁掉!至于栾书……他若敢阻我,哼!”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中的狠厉已说明一切。
疵不敢再劝,心中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他感觉主公已有些失去理智,这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疯狂,很可能将整个郤氏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身为谋士,他已无法回头。
风雪呼啸了一夜,终于在黎明前渐渐止息。天色将明未明,新绛城还笼罩在一片灰蓝色的静谧中。但城西、城南的几处城门,在开城的第一时间,便有几批装扮各异、却同样眼神锐利、行动迅捷的人马,悄无声息地混在早出的樵夫、商贩中,涌出了城门,然后迅速散开,朝着不同的方向,如同猎犬般开始搜寻。
他们中,有屈荡派出的伪装商贩荆烈一行三人,目标明确,直奔西北方向的废弃狄寨。
更多的,则是郤豹派出的二十余名郤氏死士,他们分成四五队,以新绛城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的郊野、山林、废墟辐射开去,像一张逐渐张开的大网。
而此时的赵朔,刚刚起身。他站在窗前,看着庭院中厚厚的积雪和被压弯的树枝,神情平静。赵忠悄然来到身后,低声道:“主上,昨夜信使回报,范鞅他们已安全抵达狄寨,人证物证俱全,隐蔽妥当。另外……今晨开城后,我们的人发现,郤府有不下二十人分批出城,形迹可疑,似在搜寻什么。楚馆那边,也有三人出城,往西北方向去了。”
赵朔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鱼儿上钩了。郤克果然急了,连城外都要搜。楚使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很好。”他转过身,“让我们在城外的人,全部进入静默状态,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有任何异动。尤其是狄寨那边,告诉范鞅,加强隐蔽,除非对方直接闯入寨中攻击,否则哪怕看到有人在附近窥探,也绝不许暴露!”
“老奴明白。”赵忠应道,又有些担心,“主上,若郤克的人真搜到狄寨附近,范鞅他们虽有地利,但人数终究不多,万一……”
“没有万一。”赵朔目光锐利,“范鞅知道轻重。况且,郤克的人是大海捞针,狄寨位置隐蔽,风雪又掩盖了大部分痕迹,没那么容易找到。就算找到了……”他顿了顿,“那反而是我们发动的最佳时机。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等,等他们自己把线索,送到该送的人手里。”
他走到炭火盆边,伸出手烤着火,平静的外表下,心潮却如鼎沸。所有的布局都已展开,所有的棋子都已就位。郤克的疯狂,楚使的窥探,栾书的平衡,君上的猜疑……这一切因素,都在他算计之中。现在,只需要一个导火索,一个恰到好处的契机,他埋下的所有伏笔,便会轰然引爆。
“忠叔,准备好。接下来几天,新绛城,怕是不会平静了。”赵朔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赵忠肃然躬身。他知道,主上等待和筹划已久的反击,或许很快就要拉开序幕。而这场始于朝堂倾轧、延伸至邯郸暗战、如今又扩散到城外雪野的生死博弈,最终的结果,将决定太多人的命运。
晨光熹微,照亮了银装素裹的新绛城,也照亮了城外茫茫雪原上,那些如同蚁群般散布开来的、怀揣着各自目的与杀机的人影。一场围绕着“证据”与“杀机”的雪原暗战,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打响。而这场暗战的结果,将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新绛城内早已堆积如山的干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