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度使王大人入驻苏州后,一连数日,除了例行处理一些淮南道转来的普通公文外,竟深居简出,要么在暂借的观察使衙署内闭门不出,要么就是频频应邀,出席苏州本地一众富商巨贾为其举办的接风宴,笙歌燕舞,酒酣耳热。对于整顿盐务这件朝廷明令、攸关各方利益的头等大事,却只字不提,仿佛全然忘记了一般。
这种反常的平静,让本已严阵以待的凌云,心中反而愈发焦躁不安。这王节度,究竟打的什么算盘?是以静制动?还是暗中已与转运使李某人达成了什么默契?
就在凌云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一纸来自京师的加急公文,被送到了他的案头。
凌云拆开火漆,展开一看,顿时愣住了。公文乃尚书省户部所发,内容竟是加授他以吴县知县、苏州守备都尉之职,兼任 “ 两浙盐铁转运使司判官 ”,整饬 苏州 及 周边 盐法 事宜!
“判官?”凌云捏着公文,眉头 紧锁,心中 非但 没有 丝毫 喜悦,反而 涌起 一股 强烈的不安。这 ‘ 判官’虽 是 使职,品阶 不低,但 关键 是 他 一 无 节度使 那般 ‘ 临机专断’、‘ 先斩后奏’的 大权,二 来 盐务 核心 皆 掌握 在 转运使 系统 手中,他 一个 下属,能 把 那位 根深蒂固的李转运 怎么样?这 岂不是 把他 架在 火上烤,却 不给 他 灭火的工具?
“朝廷 此举……究竟 是何 用意?”凌云陷入 了 深深的迷茫 与 警惕。
恰在此时,门外 传来 通报:节度使 王大人 派来 使者,言道 王节帅 即刻 要 亲往 视察 为 陛下 南巡 准备的行宫 工程,请 凌判官 速速 前去 陪同 解说!
凌云心中 一凛,不敢怠慢,整理 衣冠,匆匆 赶往 城东 行宫 工地。
行宫 大门 外,王节度 已然 抵达,正 负手 而立,打量着 那 气势恢宏、彩绘 一新的宫门 和 仪门,脸上 看不出 什么 表情。见到 凌云 赶来,他 淡淡地点了点头,忽然 开口问道:“凌判官,朝廷 新下的公文,想必 你 已经 收到了 吧?”
凌云忙 躬身道:“回 节帅,下官 刚刚 接到。”
“嗯。”王节度 脸上 露出一丝 意味深长的笑容,“此次 你能 得以 参与 盐务,可是 多亏了 本帅 在 陛下 面前 竭力 举荐啊!呵呵,不必 谢我,好好 办差 便是。”
“什么?!是 你 举荐 的?!”凌云心中 顿时 怒火 上涌!果然 是 这 老狐狸 搞的鬼!他 这是 想 把自己 绑上 他的战车,让 自己 去 冲锋陷阵,与 转运使 死磕!好 一招 驱虎吞狼!
强压下心中的怒意,凌云脸上 挤出一丝 感激的笑容:“原来 是 节帅 提携!下官 感激不尽!定当 竭尽全力,辅佐 节帅 办好 盐务!”
王节度 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要 再说 什么,忽然 一名 节度使 的亲随 快步 跑来,递上 一封 同样 盖着 尚书省 大印的公文:“节帅!京师 急递!”
王节度 拆开 一看,脸色 瞬间 大变!公文 内容 竟是 任命 他 以 淮南节度使 本职,‘ 总领 ’ 淮南、两浙 盐法 整顿 事宜,并要求 ‘ 会同 两浙 转运使 及 新任 盐铁判官 凌云,速议 章程,克期 奏报’!
“这……这 是 怎么回事?!”王节度 又惊又怒,猛地 抬头,目光 如刀般刺向 凌云:“凌云!是 不是 你!是 不是 你 向 朝廷 举荐 本帅 来 ‘ 总领’此事的**?!”
凌云 心中 也是一惊,但 随即立刻 做出一副 茫然 又 委屈的模样,连连 摆手道:“节帅 明鉴!下官 人微言轻,岂敢 妄议 此等 大事!只是朝廷 询及 何人 可 担当 整顿 盐务 之 重任时,下官 感念 节帅 威望 素着,便 顺口 提了 一句 ‘ 非 王节帅 此等 德高望重 之 老成 重臣 不可 ’……想必 是 陛下 与 诸位 阁老 认为 下官 所言 有理,故 而有 此命……下官 也 未曾 料到 啊!”
王节度 将信将疑,但 此刻 也 顾不上 细究了。朝廷 将这 烫手 山芋 直接 塞到了他 手里,还 明确 要求 ‘ 克期 奏报’!他 再也 无心 视察 什么 行宫了,匆匆 交代 几句,便 带着 随从,火急火燎地返回了衙署,显然是要 去 研究 对策。
次日 一早,节度使 衙门 便 发出 通知,召集 两浙转运使 李大人 与 新任 盐铁判官 凌云,至 节衙 议事,共商 ‘ 整顿盐务章程’。
节衙 议事厅内,气氛 凝重。王节度 端坐 主位,面色 肃然。左下首 坐着 脸色 阴沉的转运使 李大人,右下首 则是 眼观鼻、鼻观心的凌云。
“二位,”王节度 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道,“朝廷 旨意 已下,整顿 盐务,刻不容缓。今日 请 二位 前来,便是 要 议出 个 具体的章程来。本帅 以为,当务之急,首在 ‘ 三查’:一 查 历年 盐课 账目,厘清 收支 亏盈;二 查 转运使衙门库房;三 查 各 大 盐商 有无 夹带 私盐、偷漏 课税 等 不法 情事!唯有 先 摸清 底数,方能对症下药!”
他 这个 方案,看似 堂堂正正,实则 暗藏 机锋。查账 查库,主要 针对的是 转运使 系统;而 查盐商,则 可能 牵连 到 与 转运使 关系 密切的官商。但 这些 ‘ 查’,都 是在 现有 体系 内部 进行,并 未 触及 盐政 根本,对 他 这个 节度使 而言,风险相对 可控。
转运使 李大人 闻言,眼皮 都 没抬一下,淡淡道:“节帅 所言 甚是。账目皆 在 转运使司 衙门 存档,随时 可 备查。”他 似乎 早有 准备,底气 颇足。毕竟,真正 要命的账,怎会 放在 明面上?
然而,凌云 却 忽然 开口了:“节帅 高见!不过……下官 以为,‘ 三查’虽 必要,却 恐 耗时 日久。盐务 之弊,根子 或许 更 在 ‘ 源头’与 ‘ 流通’环节。不若 双管齐下,在 ‘ 三查’的 同时,重点 派员 巡查 沿海 各 主要 产盐 亭场,核查 灶户 盐产量、官收 价格 是否 公允;同时,严查 各 水路 要隘,打击 私盐 贩运 渠道。如此,方能 正本清源!”
他 这话,看似 补充,实则 是 要将 调查 重点 引向 盐区 和 运输 环节!那里 天高皇帝远,情况 复杂,且 远离 苏州,他 凌云 便可 借 ‘ 巡查’之名,避免 过早 卷入 苏州 本地 转运使 与 节度使的直接 冲突!
王节度 和 李转运 何等 人物,瞬间 便 看穿了凌云的小算盘!
王节度 脸色 一沉,断然 否决道:“凌判官 此言 差矣!整顿 之事,当 由 内 而外,由 近 及远!连 眼前的账目、库藏 都 没 弄清,便 贸然 深入 盐区,岂非 舍本逐末?此事 不必 再议,就 按 本帅 所言,先 从 ‘ 三查’开始!”
凌云 见 王节度 态度 强硬,心知 难以 正面 反驳,便 将 脸色 一板,语气 也变得 强硬起来:“节帅!下官 乃是 兼职盐务,自有 建言 之责!既然 节帅 认为 下官 所言 不妥,而 下官 又 认为 节帅 之策 有所 偏颇……不若 便将 你我 二人的方案,连同 今日 议事 记录,一并 上奏 朝廷,请 陛下 与 诸位 相公 圣裁 吧!”
“你……!”王节度 气得 一拍 桌子!将 争议 上奏 朝廷?这一来一去,至少 又 是 大半个月!朝廷 限期 奏报 章程,他 哪里 等得起?!这 凌云,分明 是 在 耍无赖!
“凌判官!”王节度 强压 怒火,厉声道,“你 既 为 判官,协理 盐务,自当 听从 上官 调遣!本帅 现在 就 命你,亲自 带队,前往 盐区 巡查!不得 有误!”
凌云 闻言,非但 不惧,反而 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朗声道:“节帅!下官 敬你 是 上官,但 也 请 节帅 莫要 忘了 朝廷 制度!下官 所接 诏书,写得 明白,乃是 ‘ 兼任 盐铁判官,协理 盐务’!‘ 协理’者,协助 办理 也,并非 节帅 直属 下属!下官 的 直属 上官,乃是 苏州 刺史 与 朝廷!节帅 有何 指令,可 行文 至 苏州 刺史府 或 下官 本衙,下官 自会 依律 协办。但 若要 直接 命令 下官 离 职 守,远赴 盐区……请 恕 下官 难以 从命!下官 身为 吴县 父母官,守土 有责,岂可 轻离?!节帅 若 执意 如此,下官 只好 上表 自劾,并 弹劾 节帅 ‘ 越权 行事,干扰 地方’之罪!”
这一番 引经据典、义正辞严的反驳,直噎得 王节度 满脸 涨红,指着 凌云 “你……你……”了 半天,却 一句 完整话 都 说不出来!他 这才 猛然 想起,这 凌云 的 官职 确实 有点 特殊,‘ 判官’是 使职,但 其 本职 仍是 地方 守令,并 非 他 节度使 的 直接 属官!自己 刚才 盛怒 之下,以 对 下属的口吻 直接 下令,确实 有些 ‘ 越权’的 嫌疑!若 真 被 凌云 抓住 这点 弹劾,虽然 未必 能 把他 怎么样,但总归 是 个 麻烦!
议事厅内顿时 陷入了一种 尴尬 而 紧张的寂静。李转运 冷眼 旁观,嘴角 微微 抽动,不知 是 在 冷笑 还是 在 庆幸。
僵持 了 片刻,凌云 脸上 严厉的表情 忽然 如同 冰雪 消融般褪去,换上了 一副 诚恳 而又 带着 几分 无奈的笑容,他 对着 王节度 躬身 一礼,语气 缓和下来:“节帅 息怒!下官 方才 言语 冲撞,实乃 情急 之下,还望 节帅 海涵!下官 并非 不愿 为 节帅 分忧,实是……实是 职守 所在,身不由己 啊!”
他 话锋 一转,继续道:“不过……既然 节帅 认为 巡查 盐区 事关重大,而下官 又 忝为 ‘ 协理’……这样 吧,下官 愿意 ‘ 奉 节帅 之命’,抽调 精干 人手,筹备 相关 事宜,待 下官 将 吴县 公务 稍作 安排,并 上报 刺史府 备案 后,便 亲自 或 派员 前往 盐区 ‘ 协查’!如何?”
这一下 变脸,堪称 翻书!前一刻 还 剑拔弩张,下一刻 就 变得 通情达理!但 话里话外,却 把 ‘ 奉命’变成了 ‘ 协查’,而且 加上了 ‘ 安排 公务’、‘ 上报 备案’等 前提条件,等于 是 给了 王节度 一个 台阶下,却 又 把 主动权 牢牢 抓在 自己 手里。
王节度 被 凌云 这 一番 连消带打,弄得 是 怒火 攻心 却又 无可奈何!他 深吸 几口气,勉强 压下 怒火,知道 今天 是 奈何不了 凌云了,只得 顺坡下驴,咬着牙道:“好!就 依 你所言!此事……便 这么 定了!你 速去 准备 吧!”他 甚至 都 没 仔细 品味 凌云 最后 那句话里的 玄机,只求 赶紧 结束 这 场 令他 憋屈 无比的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