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将防汛公务暂时放下，县试在即，诸多琐事需他亲自定夺。
他当即召集教谕、训导及礼房、户房经承，于二堂详细商议县试的考场布置、士子核查、试题保密、巡场监考等一应细则。文书生周文炳早已拟好章程，众人商议完毕，凌云便命各房分头准备，不得有误。
刚处理完公务，便有长随来报，王半城 王老爷在签押房外求见。
“请他进来。”凌云心知他为何而来。
片刻，王半城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健仆，抬着一口沉甸甸的红木箱子。
“小人 参见 县尊 老爷！”王半城躬身行礼，比以往更加恭敬。
“王员外 不必多礼，请坐。”凌云摆手示意。
王半城谢坐后，指着那口箱子道：“县尊 老爷，这是 今年 的 盐课 税款，连本带利，共计 五千贯，请您 过目！”
“有劳 员外 费心了。”凌云点点头，示意户房 书吏上前清点入库。
王半城搓了搓手，又赔笑道：“这个……还有 一事，想 劳烦 县尊。小人 有一 族侄，名唤 王延嗣，今年 也将 参加 县试。此子 资质 愚钝，但 还算 用功，还望 县尊 在 阅卷 时，能……稍稍 留意 一二。” 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名帖，轻轻放在凌云案头。
凌云扫了一眼名帖，收入袖中，淡淡道：“既是 员外 亲眷，本官 自会 秉公 办理。只要 文章 过得去，断 不会 埋没 人才。”
“多谢 县尊！多谢 县尊！”王半城连连作揖，心满意足。他知凌云如今权势熏天，能得这句承诺，已是天大的面子。
正事说完，王半城却并未告辞，反而欲言又止。凌云看出他还有话，便问道：“员外 还有 何事？”
王半城凑近些，压低声音道：“县尊 日前 提及……那 ‘ 外戚 ’ 之事……小人 回去 后，思前想后，觉得……这 确是天大的机缘！ 只是不知……县尊有几成把握？” 他眼中闪烁着渴望与忐忑。
凌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把握？这 世上 从无 十成 的 把握。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王半城，“本官 可以 让 主持 此次 江浙 选秀的关键 人物，在 遴选 期间，下榻 于 贵府。至于 能否 把握 住 机会，就 要看 员外 和 令千金 的 ‘ 造化 ’了。”
“下榻 敝府？！”王半城 浑身 一震，眼睛 瞬间 瞪得 溜圆！他 是 生意人，太 明白 这 其中 的 分量了！能让 钦差 住进 家里，朝夕 相处，这 近水楼台 的 优势……简直 无可估量！
刹那间，所有 的 疑虑 都被 巨大的诱惑 冲垮！王半城 猛地 站起身，激动地脸色 潮红，咬牙道：“好！县尊 如此 仗义！我 王半城 也 不是 吝啬 之人！若 此事 能成！小人 愿 捐献 …… 十万贯 ！ 以 助 县尊 成就 大事！”
“十……十万贯？！”纵然 是 凌云 早有 心理 准备，也被 这个 数字 惊得 心头 一跳！
十万贯 是 什么 概念？在 这 米价 不过 一斗三十文钱的时代，十万贯 钱，足以 购买 近 三百万斗 大米！足够 十万 大军 食用 一年 有余！相当于 整个 吴县 一年 税赋 收入 的 近 十倍！若是 用来 购置 田产，可 得 上等 水田 万亩！若是 用来 经营 商铺，足以 垄断 一府 之 商贸！这 王半城，为了 一个 ‘ 外戚 ’ 的 虚名，竟 舍得 下 如此 血本！
强压下心中的震撼，凌云缓缓道：“员外 果然 是 做 大事 的 人。此事……本官 会 尽力 周旋。待 选秀 钦差 抵达 苏州，本官 自会 安排。”
王半城 千恩万谢地走了，脚步 都 轻快了许多。
处理完 县务，凌云 不敢 多留，翌日 便 率领 一队 精心 挑选的守备司 精锐，匆匆 赶往 太湖 堤防 巡视。
连续 数日 跋涉，当 他 站在 那 号称 ‘ 百里长堤 ’ 的 太湖 东岸 大堤上时，眼前 的 景象 让 他 心头 沉重 无比。
但见 湖水 滔滔，烟波 浩渺，水位 明显 比 往年 同期 高出 许多。堤坝 上，无数 民夫 正在 官府 差役 的 驱赶下，忙碌地搬运 石块、泥土，加固 堤身。然而，那 堤坝 在 汹涌的湖水 面前，显得 如此 单薄 而 脆弱。更让 凌云 忧心的是，由于 常年 泥沙 淤积，湖床 不断 抬高，导致 堤坝 也不得 不 随之 加高，形成 一个 恶性 循环。如此 下去，这 堤坝 终有 承受 不住 的 一天！
“此间 县令 是 何人？他 难道 看不出来 吗？”凌云皱眉 问 身旁的本地 乡老。
乡老 苦笑 摇头：“回 大人，县尊 老爷 自是 知道的。可是……又能 如何呢？这 堤坝 后面，是 数万 亩 良田 和 数十 个 村镇啊！除了 加固，还能 有什么 法子？听说……县尊 也 曾 上书 请求 拨款 清淤，但 州里、道里 都 说 没钱……唉！”
凌云默然。他 来到 临时 设在堤下 一处 村落的防汛 公廨，立刻 奋笔疾书。
第一封，是呈报 巡抚 衙门 及 工部的紧急 公文。文中 详细 描述了 太湖 水位 高涨、堤防 吃紧、清淤 不力的现状，并 直言 不讳地指出：若 汛期 有 持续 暴雨，此段 堤坝 极有 可能 溃决！恳请 朝廷 未雨绸缪，立即 着手 规划 迁移 堤后 低洼 地带 百姓 之事，并 速拨 专款 用于 河道 疏浚 与 堤防 加固。这 是 在 提前 打 预防针，撇清 责任。
第二封，是发给 江南 东道 节度使 衙门的求援 信，请求 调派 附近 州府的驻军 前来 协助 防汛、抢险。
第三封，却是让人 抄录 多份，张贴在附近 城镇 路口的安民 告示。告示 中，凌云 信誓旦旦地宣称，经 他 ‘ 实地 勘察 ’，太湖 大堤 ‘ 固若金汤 ’，‘ 足可 抵御 百年 一遇 之 大汛 ’，让 百姓 ‘ 各安 生业，勿信 谣言，勿要 恐慌 ’。
两天后，节度使 衙门的回文 到了。内容 寥寥 数语，大意是：此事 当地 知县 已 多次 上报，朝廷 已知悉，正在 研究。要求 凌 处置使 ‘ 恪尽 职守，用心 防汛，勿 危言耸听 ’。
就在 凌云 忧心忡忡 之际，一位 意想不到的客人 前来 拜访——正是 他 在 台州 时的 老上司，原 台州 刺史，因 防汛 有功 刚刚 升任江南东道观察使的赵文彬赵大人！
“下官 参见 赵大人！”凌云连忙出迎。他对这位老上司的运气一向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年 在 台州，赵大人只因 与 前任 浙东 观察使 赌气，愣是 顶着 压力，征发 民夫，将 境内 几条 主要 河道 狠狠 清淤 疏通 了 一番。结果 去年 汛期，周边 州县 一片 泽国，唯独 台州 安然无恙。此 事 上报 朝廷，龙颜大悦，赵大人 因此 政绩 卓着，一举 升任 江南东道观察使，成了 凌云 正儿八经的顶头上司之一。
“凌贤弟！多时 不见，风采 更胜 往昔 啊！”赵大人笑容 满面，显得 十分 热络。
寒暄 几句后，赵大人看出 凌云 眉宇间 的 忧色，便 问道：“贤弟 似乎 心事重重？可是 为 这 太湖 防汛 之事？”
凌云 叹了 口气，将 堤防 的 实际情况 和 自己 的 担忧 和盘托出。
赵大人听罢，捻须 沉吟 片刻，忽然 道：“既然 明知 不可守，为何 定要 死守？”
“大人的 意思是……？”凌云一怔。
“择一 地势 低洼、人口 稀少处，主动 掘开 堤防，泄洪 入 预定 的 ‘ 蓄洪区 。如此，既可 保全 下游 主要 城镇 与 良田，亦 可 避免 堤坝 在 不可控 处 溃决，造成 更大 损失。虽 有 小损，却 可 保 大局。”
“这……主动 决堤？”凌云倒吸 一口 凉气。这 想法 太过 大胆！在他 所受的教育里，这 简直是 ‘ 草菅人命 ’！即便 是 ‘ 两害相权 取其轻 ’，也 必然 会 招致 滔天 非议！
“贤弟 啊，”赵大人拍了拍 凌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为官 一任，造福 一方。有时，不能 只 拘泥 于 ‘ 仁政 ’ 的 虚名。在 眼前 这般 情势下，这 或许 是 代价 最小的选择了。当然，此事 千系 重大，需 周密 计划，妥善 安置 迁移 百姓，并 上报 朝廷 核准。绝非 你 我 二人 所能 决断。”
凌云 沉默了。他 知道，赵大人说的 是 实情，也是 当下 许多 地方官 面对 天灾 时 无奈 却 现实的选择。但 这 个 决定，实在 太过 沉重。
又 闲聊 几句后，赵大人终于 道出 了 此行的真实 目的：“贤弟，听闻 你 与 京中 崔阁老、沈尚书 乃至 永嘉 长公主 殿下，皆 有 书信 往来？”
凌云 心中 一动，顿时 明白 过来。这 是 想 借 自己 为 ‘ 信使 ’，搭上 京师 的 线！他 苦笑道：“大人明鉴，下官 人微言轻，只是 偶有 奏报 而已。”
“诶，贤弟 过谦了。”赵大人 笑道，“老夫 此次 奉旨 进京 面圣 谢恩，若有 贤弟 书信 一二，代为 转呈，亦是 方便。也 好 让 崔阁老、沈尚书 他们 知道，贤弟 在 此地 兢兢业业，为国 分忧 啊。”
话 说到 这个 份上，凌云 无法 推辞。他 当即 修书 三封，一封 给 崔彦昭，禀报 防汛 情况 并 为 赵大人美言 几句；一封 给 沈大爷，谈及 盐税 及 地方 情势；最后一封 则是 给 永嘉长公主的密信，详细 说明了王半城 ‘ 捐输 ’ 十万贯 以求 ‘ 外戚 ’ 之位的事情，请 公主 定夺。
赵大人 接过 书信，满面 春风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