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八章：荣誉与阴影
五月飘花香。
表彰大会的通知，是在一个普通的周三下午送达玻璃厂的。白色的信封，红色的落款，工工整整地写着“南水县工业局革委会”。
张涛拿着通知走进王超办公室时，手都有些抖：“厂长，你看！”
王超接过通知，展开。内容不长：为表彰南水玻璃厂在技术革新、完成重点生产任务方面的突出成绩，经研究决定，授予“工业生产先进集体”称号，授予王超同志“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称号。表彰大会定于五月十五日上午九时，在县人民礼堂举行。
“这是大事啊。”张涛激动地说，“咱们厂多少年没得过县级表彰了！”
王超却显得平静。他把通知仔细折好，放进抽屉：“通知各车间主任，下午四点开会。”
下午的会开得简短。王超把通知念了一遍，然后说：“荣誉是大家的。没有全厂同志的努力，就没有今天的成绩。表彰大会，我和张副厂长去。但这份荣誉，属于在座的每一位，属于车间里的每一个工人。”
雷师傅搓着手：“厂长，话是这么说，可……”
“可什么可。”王超笑了，“没有你带着技术组攻关，哪来的光学玻璃？没有张副厂长抓生产，哪能保证订单按时完成？没有各车间工人的辛勤劳动，一切都是空谈。”
他顿了顿，语气认真起来：“同志们，荣誉来了，咱们要清醒。光学玻璃的订单才刚开始，仪表厂的任务还要保质保量完成，厂里的技术革新更不能停。表彰是对过去的肯定，不是给未来放假。”
散会后，王超叫住张涛：“张副厂长，有件事和你商量。”
两人回到办公室。王超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我初步想的奖金分配方案。你看行不行。”
张涛接过一看，愣住了。方案里，王超的个人奖金分成了三份：一份给技术革新小组买书和实验器材，一份用于改善食堂伙食，还有一份给几个家庭特别困难的工人做补助。他自己只留了象征性的十块钱。
“厂长，这……”
“就这么定。”王超不容置疑，“厂里比我需要钱的人多。再说了，没有大家，我一个人能干什么？”
表彰大会那天，天气很好。县人民礼堂里坐满了人，各厂的代表、先进工作者，还有机关干部。主席台上挂着红布横幅：“南水县工业战线先进集体、先进个人表彰大会”。
会议按部就班地进行。领导讲话、宣读名单、上台领奖。当念到“南水玻璃厂”时，王超走上台，从县领导手里接过奖状——红底黄字，盖着鲜红的公章。接着是个人表彰，他又一次上台，接过“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的证书和一个小红纸包——那是奖金。
台下掌声雷动。王超站在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忽然想起了之前的这个时候。那时玻璃厂发不出工资，工人们眼巴巴地等着。这才多久时间。
散会后，几个熟悉的厂长围过来道贺。食品厂的刘科长用力拍他的肩：“小王，干得漂亮！”纺织厂的李厂长也说：“你们玻璃厂今年真是翻身了！”
回厂的路上，张涛小心地捧着奖状，生怕折了。王超骑着车，春风拂面，心里却不像脸上那么轻松。
荣誉是好东西，能鼓舞士气，能给厂里带来更多机会。但荣誉也是压力——多少双眼睛看着，多少份期待等着。一步踏错，可能就万劫不复。
他想起那位远在北方农场的堂伯。就因为说了几句实话，一家人的命运就此改变。这个念头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回到厂里，工人们已经等着了。看见奖状，车间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雷师傅激动得眼圈发红：“咱们厂……咱们厂也有今天！”
王超把奖状挂在厂办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召集全厂职工，说了几句话：
“同志们，荣誉挂起来了，但咱们的眼睛要往前看。光学仪器厂的订单下周开始正式生产，仪表厂的货月底要交，新招的工人要培训。活，一点不会少，只会更多、更难。”
他环视着台下：“但我相信，咱们玻璃厂的工人，没有完不成的任务！”
掌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热烈、更长久。
傍晚，王超回到家。李秀兰已经听说了消息，做了一桌好菜——虽然也就是炒鸡蛋里多放了些油，炖萝卜里加了几片肉。
王建国坐在主位，等王超坐下，才开口：“听说你得表彰了？”
“是厂里得表彰，我代表厂里去的。”王超纠正道。
父亲点点头，倒了两杯酒——难得的白酒，平时舍不得喝。“喝一杯，为你，也为厂里。”
父子俩碰杯，一饮而尽。酒很辣，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饭后，王建国把王超叫到院子里。暮色四合，邻居家的灯火渐次亮起。
“荣誉来了，是好事。”父亲抽着烟，烟雾在夜色中袅袅升起，“但你要记住，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王超沉默地听着。
“你堂伯的事，你知道。”王建国声音压得很低，“他当年也是先进，也是模范。可一句话说错，一辈子就完了。”
远处传来孩子的嬉闹声，隔壁收音机里唱着样板戏。这寻常的人间烟火，此刻显得格外珍贵。
“爸，我明白。”王超说，“我会小心。”
“不只要小心，还要明白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王建国把烟头踩灭，“你现在是厂长了，管着一百多号人的饭碗。你的一句话，可能关系到一百多个家庭。”
这话很重。王超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夜里，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想起白天的表彰大会，想起工人们的笑脸，想起父亲的叮嘱。
荣誉是什么？是肯定，是激励，也是一副无形的枷锁。它让你站得更高，也让更多的人看着你。
但他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选择带领玻璃厂走技术革新的路。只是现在，他更明白了这条路该怎么走——既要抬头看天，更要低头看路；既要敢想敢干，更要谨言慎行。
第二天到厂里，王超做的第一件事，是去车间转了一圈。工人们正在忙碌，机器轰鸣，一切都井然有序。看见他来，大家都笑着打招呼：
“厂长早！”
“王厂长，昨天那奖状真精神！”
王超一一回应，走到雷师傅身边时，他停住了：“雷师傅，光学玻璃正式生产的事，你抓起来。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
“厂长放心。”雷师傅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回到办公室，张涛已经在等他了：“厂长，纺织厂的老陈来了，说他们又有两台烘干机要换观察窗。”
“好事。”王超说，“你安排一下，保质保量完成。”
“还有，”张涛压低声音，“我听工业局的老郑说，地区可能要组织技术交流团去省城学习。咱们厂的名额……”
“尽力争取。”王超说，“但别强求。先把眼前的事做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表彰带来的热潮渐渐退去，厂里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只是墙上的奖状时刻提醒着每个人——这里是一个先进集体，这里的工作不能马虎。
五月底，一个消息悄悄传开：那位堂伯在农场病倒了，情况不太好。消息是王平安写信来说的，信写得很克制，但字里行间都是担忧。
王超收到信后，在办公室坐了很久。下班时，他去了邮局，悄悄汇了一笔钱——不多，是他那个月工资的一半。汇款单上，他没写自己的名字。
回家的路上，天上下起了小雨。王超没骑车，慢慢地走。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裳，但他浑然不觉。
这个时代啊，有人站在台上领奖，有人在远方受苦。而更多的人，像玻璃厂的这些工人，像这条街上的邻里，只是默默地活着，工作着，努力把日子过好。
他能做的，就是守好这个厂，让这一百多个工人有活干，有饭吃，有尊严地活着。至于别的，他管不了，也不敢管。
雨越下越大。王超加快脚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那里有灯光，有饭菜的香味，有等他回家的家人。
这或许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在变幻的时代里，守住一份平凡的安稳。
而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好这份安稳。
（第四百三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