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琳琳仔细查看了伤口周围是否有渗血或红肿,又测了测他的脉搏和体温。
“伤口没有裂开,但情绪激动会影响恢复速度。”项琳琳直起身,语气平和但带着告诫的意味,这话既是对着方辰阳,也是对着张孝军说的,“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再受刺激了。”
张孝军点了点头,沉声应道:“辛苦了,项医生。我知道该怎么做。”
项琳琳没再说什么,只是又看了一眼方辰阳,那眼神似乎在说“好自为之”,然后便转身,迈着轻捷而专业的步子离开了病房。白色的医生服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房间里最后一丝属于外界的干扰也消失了。
厚重的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病房内陷入了真正的寂静,只有医疗仪器发出极其轻微的、规律的滴答声,以及方辰阳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再次凝固,但这次的凝固,与先前那充满火药味的僵持不同,这是一种酝酿着重要对话的、沉重的宁静。
张孝军没有立刻开口。他走到窗边,背对着方辰阳,望着窗外楼下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树木,站了足足有一分钟。他的背影宽阔,却似乎承载着无形的重量,肩膀不像平日里在训练场上那样总是绷得笔直,此刻微微有些塌陷。阳光勾勒出他略显疲惫的轮廓。
终于,他转过身,缓步走到病床前的椅子边坐下。椅子是硬塑材质,他坐下去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看向方辰阳,脸上惯有的那种严厉和威仪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愧疚、无奈和某种期待的神情。他搓了搓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嘴角牵动,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辰阳啊,”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许多,“今天这事儿……闹成这样,都怪我。是我考虑不周,很多事情,应该提前跟你打个招呼,交个底,说清楚的。”
方辰阳看着眼前的大队长,这个在训练场上如同铁塔般巍峨、令所有队员又敬又畏的男人,此刻却显得如此……近乎于小心翼翼。他心中的委屈和困惑并没有因为这番开场白而消解,反而更加浓重了。他努力撑起一点身子,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然后顺着张孝军的话,用带着些许沙哑和无力感的嗓音问道:
“大队长,我……我不是不明白您的好意。可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您女儿张师姐她……她会那样?我们之前甚至都没正式见过面。” 他脑海中浮现出张晓华那张带着倔强和执拗的、梨花带雨的脸,实在是无法理解这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情感指向。
张孝军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阻止了方辰阳继续追问下去。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病房雪白的墙壁,看向了遥远的过去。
“辰阳,你先别急,也别瞎琢磨。听我……听我慢慢跟你解释。”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积蓄讲述的力量,“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比你现在还小几岁,也就十八九岁,跟你们这些毛头小子一样,怀着满腔热血,穿上军装就进了部队。那时候,脑子里想的简单,就是保家卫国,练就一身本领。”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对青春岁月的怀念,“就是在部队里,我认识了晓华的舅舅,也就是李维民,李院长。那会儿,他还不是院长,就是个背着药箱、在泥里土里摸爬滚打的医务兵。”
“有一次,我们连队执行一项非常重要的边境侦察任务。那地方,山高林密,气候恶劣。任务过程中,我们和一小股非法越境的武装分子遭遇了,发生了激烈的交火。” 张孝军的语气变得凝重,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枪林弹雨的战场,“我和维民,当时在一个战斗小组。为了掩护战友后撤,我腿部中弹,行动困难。维民冒着流弹过来给我包扎,结果,一颗手雷在不远处爆炸,弹片也划伤了他的胳膊和后背。我俩都挂了彩,算是难兄难弟吧。”
“后来任务完成,我们被送进了后方医院。就是在那家医院里,晓华的妈妈,当时还在老家工作的李素琴,听说哥哥和战友受了伤,心急如焚,请了假特地赶过来照顾我们。” 说到这里,张孝军刚硬的脸上,极其罕见地浮现出一抹极其温柔的色泽,那是一种深藏在铁血军人内心最柔软处的温情。
“素琴……晓华的妈妈,是个特别善良、特别坚韧的女人。不怕你笑话,辰阳,我张孝军这辈子在枪林弹雨里没眨过眼,可在病床上,看着她忙前忙后,给我们擦洗、喂饭、轻声细语地安慰,我这心里头,就跟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似的,一下子就陷进去了。”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岁月沉淀下的甜蜜和酸楚。
“那时候,维民,也就是晓华她舅,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这家伙,别看现在一副严肃的院长模样,年轻时鬼主意多着呢。他没少在旁边敲边鼓、创造机会。我呢,也是个直肠子,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就这么着,在医院的这段时间,我和秀娟算是彼此有了好感,加上维民这个‘内应’的撮合,等我俩伤好得差不多了,这事也就差不多定了下来。出院后,打了恋爱报告,经过组织审查,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张孝军的语速缓慢,沉浸在回忆里。方辰阳静静地听着,他没想到大队长的爱情故事,竟然始于一场充满硝烟的战斗和一段在医院养伤的经历。这和他想象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完全不同,带着革命年代特有的浪漫与质朴。
“后来,我们结了婚。日子过得……聚少离多。” 张孝军的语气渐渐低沉下来,之前的温柔被一种深沉的愧疚所取代,“我和素琴,我们的工作性质你都清楚。她是搞情报分析的,经常一闭关就是几个月;我呢,常年不是在野外驻训,就是出各种任务,保密级别高,一走也是音讯全无。家里,经常是空荡荡的。”
“结婚后没几年,我们有了晓华。这本该是天大的喜事,可是……”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孩子的到来,并没有改变我们的生活轨迹。晓华出生没多久,我就被抽调去参加一个为期半年的秘密集训。素琴产假还没休完,也因为一个紧急任务被召回了单位。我们俩,谁都顾不上孩子。没办法,只能把还在襁褓里的晓华,送到了她舅舅,也就是维民那里。那时候维民已经提干,相对稳定一些。”
“我们当时想,等忙过这一阵,等孩子大一点,就把她接回来自己带。可是,辰阳啊,这部队里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哪有‘忙完’的时候?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晓华就这么在她舅舅身边长大了。我们俩,就像一对名义上的父母,只能偶尔休假的时候去看看她,给她买点衣服玩具,问问学习情况。每次见面,孩子都变个样,和我们也越来越生分。她小时候,还会哭着要爸爸妈妈,后来,连哭都不哭了,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熟悉的陌生人。”
张孝军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停顿了一下,用力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下去:“我们总以为,给孩子提供好的物质条件,让她跟着舅舅安稳长大,就是对她好了。我们拼命工作,立功受奖,心里未尝没有一种念头,觉得这样也能成为孩子的骄傲。直到……直到晓华妈妈,在一次境外联合行动中,为了掩护同志,身负重伤,差点没能救回来……”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因为这句话而骤然降温。方辰阳的心也随之一紧。他能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惊心动魄和后怕。
“我接到消息,赶到医院,看到素琴浑身插满管子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样子,那一刻,我才真的怕了。不是怕死,是怕……怕我们如果再有什么意外,晓华该怎么办?我们亏欠她的,难道这辈子都没机会弥补了吗?” 张孝军的眼眶微微发红,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流露出深沉的父爱和悔恨。
“素琴侥幸捡回一条命,但身体也大不如前,转到了相对清闲的文职岗位。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们俩才真正开始反思。我们发现,晓华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可她的成长轨迹里,我们几乎是缺席的。她的喜怒哀乐,她的心事烦恼,我们一无所知。她变得独立,但也敏感、倔强,甚至有些……封闭。我们知道,这是我们造成的。我们心里这份愧疚,像块大石头,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于是,我和素琴就商量,想着能不能在其他方面补偿她。至少,帮她找一个靠谱的、能真心对她好、能替我们守护她一辈子的人。我们开始留意身边的年轻人。” 张孝军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方辰阳脸上,变得专注而认真。